第五十章 我欲將心托明月(下)
毋端兒不是服徭役的修渠工,但作為農民,他對大隋官吏的橫征暴斂卻有深刻體會。
尤其是煬帝征戰高麗後,朝廷對普羅大眾的欺壓和迫害,更讓他忍無可忍。正因如此,他才帶著弟兄們揭竿而起。
聽到淮占郴講到自己和兄弟們因誣陷被迫從軍的經曆,和來護兒為了邀功將修渠工強行派上前線送死的舉動時,毋端兒壓製不住心中的怒火,拍著桌子站了起來。
“荒唐!真是太荒唐了!”
毋端兒氣喘籲籲,仿佛淮占郴故事裏的主角是他本人一般。淮占郴和兄弟們見毋端兒義憤填膺,彼此相視一眼,目光中充斥著的,是對這位義軍統領的肯定和讚賞。
看著毋端兒站立著的背影,淮占郴站起身來作了個揖,誠懇地表達了自己的請求。
“如今,隋軍正與高麗大軍酣戰,從戰備物資看,聖上的禦駕親征或許還能持續一段時間,但國中百姓的支援已經到了極限。
坐船前往高麗時,我在船上親眼見到了‘屍橫遍野’是怎麽回事。百姓的屍身倚迭如山,官府卻依舊我行我素、窮兵黷武。我等受隋軍迫害,又不忍見無辜百姓繼續受苦,這才千裏迢迢從涿郡趕來,希望能投奔到統領麾下,共同反抗煬帝的報i係那個。”
旁邊的胡元聽完淮占郴的話,也跟著情不自禁地接續道:“是啊,毋統領,您就收下我們吧,讓我們跟著毋家軍一同戰鬥。”
胡元才說完,黎平的話也接了下去:“統領有什麽事情盡管吩咐,我們不怕挨打,不怕流血,隻要您一句話,便是要豁出命去,我們兄弟也在所不辭!”
營帳外,風雪夾雜著寒冷讓人望而卻步,營帳內,年輕後生們的豪情如烈火般燃燒。
從淮占郴為小五擋了那一刀,毋端兒就覺得淮占郴是條漢子。此刻,又聽了他的遭遇,他自然更覺得淮占郴和他的兄弟正是起義軍需要的人。
麵對壓迫,這幾人的鬥誌依舊昂揚,衝著這一點,毋端兒便沒有拒絕他們。想到這兒,他忽地覺得:今日將淮占郴兄弟幾個晾在外頭實在是自己的不是。
他點點頭,拍了拍桌子,果斷應下了淮占郴等人的請求:“好!各位兄弟既然信得過毋某,那跟著毋家軍便是了!”
淮占郴等人一聽,原本被風雪吹得失落的心一下豁然開朗。就著臉上綻放的笑容,淮占郴等人捧起拳頭,給了毋端兒最誠懇的承諾:“任憑統領調遣!”
“好!從此以後,你們就是我毋端兒的兄弟!咱們一道打碎這大隨朝廷的桎梏,讓百姓們過上好日子!”
毋端兒興奮地拍打著年輕後生的肩膀,眼神裏充滿了渴望和信任。淮占郴的神色裏也洋溢著滿滿的感動:“有統領在,我們定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毋端兒很是滿意,超營長外喊了一聲:“來人!給占郴兄弟和胡元、黎平兄弟發義軍的衣服!”
侍衛們應了聲“是”,而後前往庫房給淮占郴四人送來了義軍的兵服。
和大隋正規軍的裝備相比,這些普通的粗布衣裳看上去並不美觀,舒適度也並不盡如人意,但對淮占郴他們來說,這件看似尋常的衣服卻一點也不尋常。
因為它意味著四個流離失所的男兒終於結束了荒山流浪的生活,也意味著一段與朝廷抗爭的戰鬥拉開了帷幕。
夜已深,小五的臉色有所好轉。
對毋端兒來說,即便小五在床榻上睡到天明也無甚所謂,但淮占郴等人已經領了軍服,將兵有別,繼續留在營帳裏確實不妥。
淮占郴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未等毋端兒開口,他便將小五從毋端兒的床上抱起,帶著兄弟們退下了。
毋端兒不再強求,隻目送他們離開。見淮占郴等人跟著侍從走進營房,毋端兒才收了目光,轉身回到床榻上,和衣睡下。
和普通士兵一樣,淮占郴等人的營帳在毋端兒營房外百步遠的地方。
因為人數過多,士兵們沒有架空的床鋪。擁擠的帳房裏,士兵們僅睡在簡陋的木板上,唯一能用來禦寒的隻有身上那件從自己家裏帶來的、補了又補的破棉被。
營帳的簾子掀開時,刺骨的寒風趁虛而入,原本就睡不踏實的弟兄們因為寒氣的侵襲,全都醒了過來。
“大半夜還讓不讓人睡!”
“凍死老子!”
有起床氣的幾個士兵不免抱怨了幾句狠話,其他被凍醒的人也憤憤地說了幾句“就是”的附和。
和毋端兒相比,這裏的兄弟們顯然不好相處。
淮占郴正琢磨著如何與他們搞好關係,旁邊的黎平早已挺了胸膛,做出要和別人幹架的模樣。
淮占郴見勢不妙,顧不上腦子裏思考的東西,趕忙攔住了黎平,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惹是生非。
此時,抱著小五的胡元也搖頭阻值黎平。
黎平知道,淮占郴和胡元是在告誡自己:初來乍到,不宜張揚。盡管他知道,真動起手來,這些蝦兵蟹將絕對不是自己的對手,但好漢不吃眼前虧,他還是強壓了脾氣,不情不願地從胡元手裏接過小五。
小五的臉剛剛有點血色,為了不讓他再受風寒侵擾,黎平將他放在營房的最裏麵。淮占郴和胡元則睡在小五的兩邊,用身子給他取暖。
因為沒有攜帶被子,淮占郴他們身上蓋的被褥,是軍營裏死去的弟兄們留下來的。
堅硬的床板睡起來並不舒服,被子上別的男人殘留的氣味也不好聞,不過和前幾日在叢林裏席地而睡相比,今夜的士兵營帳顯然安穩、平靜、舒適了許多。
風雪停息,夜安靜下來。
或許是太多勞累,才躺下,胡元和黎平就打起了呼嚕。
淮占郴雖然也困倦,但月光透過縫隙射進來時,那張讓他心疼的臉,再一次偷偷溜進他的腦海。
從認識凝如開始,淮占郴就經常看見她哭鼻子。然而,和打鬧時留下的眼淚不同,運河邊上凝如留下的淚水卻像一顆顆鋼珠,重重地擊打著他心尖上最柔軟的地方,留下的傷痕也是不可愈合的。
淮占郴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氣息從胸口消散時,他伸出手,從腰間拿出那把他終日佩戴的匕首。
清冷的夜裏,鋒利的匕首它看上去格外冰冷。可在淮占郴的眼裏,刀刃上小心鐫刻著的那片楓葉卻比任何事物都要溫暖。
對於凝如喜歡自己這件事情,淮占郴並不算遲鈍。盡管當年將她從水裏撈上來的時候,他並未覺得凝如看著自己的眼光有多大變化,但他卻深刻地記住了那個紅楓肆意飄落的傍晚,和從那時起生出的別樣情愫。
或許是楓葉太過美麗,又或許是夕陽太過迷人,紅豔的色彩裏,整日嬉皮笑臉的小丫頭美豔讓他窒息。便是那調皮的眉目,也因了夕陽的照耀變得攝人心魄。
沒有征兆,沒有預感,淮占郴的心猛烈跳躍起來。便是他反複告誡自己:要冷靜,那個夕陽下的剪影,依舊蠻橫地闖入心底那片無人觸及的領地。
當他因為凝如對楓葉的喜歡徹夜難眠,甚至天還沒亮就跑到山上摘取紅楓時,他的目光已經離不開身邊的這個姑娘,蠟淚封住的也不止那抹紅色,而是他的心跳。
可惜,這樣的情感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
知子莫若父。淮柳不是風月場的高手,也不曉得兒女情長、兩情相悅是什麽滋味,但看到兒子望著凝如的神色越來越溫柔,他突然意識到:危險在靠近。
士、農身份懸殊,淮占郴對凝如這份敢情最後的出路隻有一條:那就是淮占郴入贅黃家。
可是,淮家的香火是一等一的大事,淮柳怎麽可能允許淮占郴的後代改姓黃呢?
所以,他拚盡全力地阻攔兒子的情愫,甚至私自定下玉香和占郴的婚事也在所不惜。
然而,感情本就剪不斷、理還亂,淮叔所能阻止的,隻有兒子不再靠近凝如的雙腳,那顆渴望接近愛人的心,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扼殺。
楓林裏的那一吻,對凝如來說是淮占郴對她感情的回應,但對淮占郴來說,卻是這份禁錮已久的感情最終的決斷。
風雪是冰冷的,回憶卻是溫熱的。身在他鄉,淮占郴無法觸摸到凝如的臉龐,可她的形容和印象卻是他走出風雪、走出困境的支撐和動力。
戰場沒有回頭路。今晚接下毋端兒的戰衣時,他就已經踏上了倦來馬上眠、渴飲刀頭血的征程。
可他還是渴望回到板城,回到凝如的身邊。
他有些後悔,後悔沒在航船上回應凝如的詢問。但是——前方沒有歸路,他連生死都無法把握,又如何擺脫“叛賊”的罪名,讓凝如過上尋常百姓的好日子。
忽地,淮占郴又對自己在航船上的決定感到慶幸。盡管冷酷會讓凝如感到絕望,但她年輕的生命,卻能因此獲得新生。
清晨的暗色裏,晨曦的白光慢慢泛濫。
胸前,那把匕首安靜地躺在刀鞘裏。一夜未眠的淮占郴終於在天亮時,抱著對凝如的想念,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