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春風不解桃花意
和淮占郴一樣,才圍過來桌子旁的工友黎叔和黎平穿著的同樣是河道徭役工人的粗布衣裳。隻是,和淮占郴這個初來乍到的年輕後生相比,常年在運河上勞作的黎叔和他的兒子黎平,其臉上早已鐫刻上歲月的風霜。
凝如不明所以,不知黎叔和黎平看淮占郴的眼神為何充滿興奮。而她回過頭,發現放下碗筷的淮占郴才喚了聲“黎叔”和“黎平”,眼睛裏也放出耀眼的光。
“今夜便靠岸?不是說還有幾日麽,怎的這麽快就到了?”淮占郴的語氣帶著些許不可思議,但神色依舊冷靜。
黎叔點點頭,還未開口,身旁的黎平已經湊了過來小聲地解釋道:“聽打探的人說,糧船的靠岸時間原定在三日後,但這個時節,運河上的船隻順風順水,所以航船提前到了永濟渠。”
淮占郴耐心地聽完黎叔的解釋,微微蹙眉思量了片刻,才繼續道:“天子調糧,入倉的時間是定好的良辰吉日。雖說船隻提早到了永濟渠,但洛陽回洛倉開倉的時間卻不會改變。所以,這一次到達永濟渠的糧船將停上三日,咱們便有足夠的時間要求縣丞大人卸糧了。”
聽完這一句,凝如才恍恍惚惚地知道淮占郴三人私下討論的是卸糧的事情。再聯想起方才聽到的工友們關於午食不濟的說法,她更確定了淮占郴找賴縣丞商量卸糧,為的是給工友們爭取更多果腹的口糧。
從小到大,淮占郴就是個麵容冷峻的男兒郎,外人覺得同他說話很是無趣,但凝如知道,這個麵色黝黑的男子心中藏著的是一顆熱切的心。
先前在私塾念書時,淮占郴就貼身保護自己不受市井小人的侵擾,如今到了這永濟渠河道上,他自然也會為周圍同樣貧苦出身的工友們出頭。
方才工友的話雖說是抱怨,但凝如聽著不由得心酸起來。皇帝為了攻打高麗,強行要求民眾到河道上鑿運河、服徭役,以此將打仗所需的士兵和糧食運往北方。
但和士兵們一樣,同樣需要糧食支撐的還有這些貢獻勞力的修渠工們,可皇帝顯然不明白這一點。
“洛陽城裏有全天下最大的回洛倉,倉中糧食高聳如山。咱們永濟渠河道雖與洛陽僅百裏之隔,每日卻隻能數著米粒過日子。這回,咱們便要找賴縣丞好好說道說道,讓他知道服徭役的工匠也是要吃飯的!”黎叔歎了口氣,就這方才的話往下說。
而黎平顯然對父親的話並不讚同:“依我看,咱們也不用和那黑心的縣丞討什麽糧了,直接上船將那白花花的米麵分發給工友豈不更好?”
年輕氣盛的黎平似乎對淮占郴的建議並不讚同,但黎叔卻穩重得多:“你懂什麽?年輕氣盛!直接上船搶糧,咱們就成了強盜了!”
“那賴縣丞貪占了修渠工的口糧,不也一樣麽?”黎平的反問讓黎叔啞口無言。他氣得直握拳頭,腦子裏卻想不出一句反駁之詞。
的確,身為官差,強行將官府派發給永濟渠修渠工的口糧運入自家糧倉,這種行為與強盜並無二致。可黎平沒有想到的是,賴月生身上有官袍,單靠那身朝廷賞賜的“虎皮”,賴月生便能輕而易舉地將自己的罪行洗脫幹淨。
父子倆的對峙在沉默中持續了一會兒。凝如不敢出聲,隻看著淮占郴,希望他能說句話。
而淮占郴自然也希望他二人的關係不要鬧得太僵:“黎叔,黎平說的在理。官府強壓百姓口糧的事情,若放在大隋建國前,百姓早就揭竿而起了。隻是黎平,朝廷律法嚴苛,咱們以修渠工的名義向賴縣丞討糧雖有理,也得遵循法令約束才是。”
隻三兩句,黎叔和黎平的觀點都兼顧到了。兩人見自己的觀點都得到肯定,便也不再僵持,隻清了清喉嚨,重新安靜地坐到一起。
看到這兒,凝如不由得對淮占郴有了幾分佩服。如果說先前她對淮占郴的情分有七分是因為他俊朗的麵孔,那此刻,她砰砰的心為之所動的則是淮占郴的善良和正氣。
她眨眨眼,確定黎叔和黎平不會再起爭執了,才試探性地投入到他們的談話:“賴縣丞今日不在府衙,咱們明日再去找他評理去。”
一句話,三人的目光齊齊轉了過來。
淮占郴本以為凝如隻是安靜地聽他們三個的交談,卻不想,她竟也參與進來。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凝如,臉上的神色仿佛在說“你怎麽知道”。還沒來得及問出口,旁邊的黎叔早就迫不及待了。
“女娃娃怎的知道這些?”
黎叔是河道上上了年紀的人,平日裏很少與修渠工中的年輕兒郎或是棚中的婦人們交談,所以對凝如並不熟悉。黎平前幾日才從外頭將河堤上的楊柳苗送回來,所以也覺得凝如麵生。
淮占郴本與他們不熟悉,但前兩日修渠工們聚在一處籌劃如何向板城縣衙討要更多的口糧時,這個在運河上修了一輩子河道的老人家才同兒子一起自告奮勇地提出由他們找衙門膳堂的老友詢問一番糧船的下落。
見黎叔和黎平對凝如不甚熟悉,淮占郴覺得有必要簡明地介紹一番:“這是板城黃族正的女兒黃凝如。”
凝如卻似乎對這樣的介紹不甚滿意,順著淮占郴的話,凝如補充道:“我同淮占郴是舊相識了,黎叔與黎大哥把我當自己人便是了。”
和年輕人相比,黎叔顯然有些老古董了,他對凝如的自來熟不太適應。聽完凝如的話愣在原處醒了醒神。
黎平是個風風火火的年輕人,聽完淮占郴的介紹,立即捧了捧拳向凝如行了禮。
“姑娘好!”
“黎大哥好!”
凝如微微起身回了回禮,然後就著眼前那位老者的恍惚,三言兩語將方才的問題答了上來。
“聽海若平,哦,就是海家二公子說,今日馬太守過壽,板城裏有頭有臉的人都去祝壽了,賴縣丞自然也在其中。馬太守特地請個歌伶舞妓到府中唱賀,所以場子一時半會兒散不了,要到夜裏巳時才能完。
賴縣丞回到府中恐怕沒多少時間處理公務了。好在這壽宴隻一日便結了,咱們明日一早到縣衙門口攔他,肯定能逮到。”
凝如認真地說著,淮占郴和黎叔、黎平耐心聽完,相視片刻,當即將明日的行程敲定。
“既然如此,明日一早,咱們三人同胡元、孟勇一同到縣衙走一趟。”
“好,待會兒我就去叫他們。”黎平爽快地應下了淮占郴的安排。黎叔也點點頭,道了聲“明日咱們到運河坐小船”,與黎平一同道別了淮占郴才從棚中離開。
看著他父子二人離開的背影,淮占郴下意識地在腦子裏思量著明日要同賴縣丞說的話。凝如見淮占郴呈思考狀,便也一動不動地坐在他身旁,安靜地等他回過神來。
可誰知,一陣涼風吹來,凝如不禁發起冷來,一個不經意的噴嚏從鼻子裏溜出來。淮占郴本還沒在意,聽凝如這一聲“哈啾”,他才反應過來自己無意中冷落了身旁的小姑娘。
“怎麽?受涼了?”淮占郴轉向凝如,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緊蹙的眉頭看上去似乎有些擔憂。
凝如無甚所謂:“沒事,隻是鼻子有點癢而已。”
凝如不在意,淮占郴卻不自覺地打量了她身上的衣裳。
此刻早已過了深秋,雖說還有些燥熱,但空中飄散的風已帶著些許涼意。凝如身上的衣裳是粗布,單一層的樣式看上去還是單薄了些。
他抿抿嘴,眉間的川字並未散開:“深秋了,要多穿些衣服才是。”
“不怕,日頭還大著呢。”凝如小巧的指尖指了指棚子外頭,臉上的神采依舊無所畏懼。
淮占郴懷疑地看了看外頭的天。好一會兒,才喃喃道:“今日的飯我吃完了,你該回府了。”
說著,他起身將碗筷拿到水桶旁,快速地清洗了一通。
對淮占郴來說,凝如的到來並不礙事,但晌午過後,河道裏煙塵滾滾,便是在棚子裏待著也會惹來一身塵土。每次吃完飯,淮占郴都會催促凝如回府,唯有如此,她才能在家中好好休息。
可凝如,顯然不願意這麽早就回去。
她鼓了鼓腮幫子,索性蹲在淮占郴身旁,認真看著水中泛著光澤的碗筷,瞥瞥嘴回道:“天還這麽熱,等下再走。”
方才,淮占郴因了凝如那聲噴嚏生怕她入秋著涼,此刻聽凝如說天太熱,他又覺得棚外的日頭委實曬了些。
他覺得自己操心得自相矛盾,可不知為何,隻要是凝如說的,他都會不自覺地站在她的角度考慮。
大約,深秋本是個陰處涼、陽處熱的氣候吧。
淮占郴勉強地給自己找了個由頭,然後走出棚子找人借了頂鬥笠塞到凝如手裏。
凝如定定地看著那頂鬥笠許久,終於還是聽到了淮占郴固執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