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新傷舊痛

  威斯汀西餐廳,燈光昏暗,香味撲朔迷離,像是夜帳下璀璨的燈火,照亮歸家不得的旅途之道。


  我找到薛成愷的時候,他正坐在餐廳一角淺酌紅酒,或明或暗的燈火照的人心裏淡淡的癢。


  我穿著白色西服套裝,踩著高跟鞋緩緩靠近他,唱著jazz的樂隊聲線幹啞低沉,像是從遠古傳來的靡靡之音,不好聽,卻戒不掉。


  我麵無表情地坐在他麵前,麵無表情的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然後看著桌上的桌擺鮮花,一言不發。


  薛成愷也隻是歪著頭打量我,半晌開了口:“哭過了?”


  我以為這是一句關心,卻沒想到他緊跟著又說了一句:“石頭人也會哭?”


  我抬眼望向他,他的嘴角是玩味的笑。


  我不耐煩地皺眉,直言不諱:“我今天心情很不好,你不要惹我!”


  他繼續扯著一邊嘴角笑:“因為工地上的事?這麽點小事你都擺平不了?”


  他喝了一口酒:“那你還能做什麽?”


  我慍怒地看著他,問道:“薛總不是在美國麽,一回國就直奔我這裏到底有什麽重要的事?”


  薛成愷輕鬆的答道:“聽說邁集團出了事,現在我們是合作關係,我可不想我們集團被連累。”


  我冷哼一聲:“薛總放心,我會處理好的。”


  他也跟著我冷哼:“怎麽處理?哭?”


  我惱怒:“你什麽時候見我哭了?”


  他的眉眼忽然變得深邃:“你每次哭完眼眶還會一直紅,說話聲音鼻音會很重,聲音也會啞,你跟我說那是聲帶充血…….”


  我微微一怔,立即岔開了話題:“我今天很累了,薛總有什麽事不如長話短說。”


  他看了我幾秒,又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將桌子上一直放著的文件袋推到我麵前:“樊全滿以前所有的犯罪前科都在這裏,基本上都是小偷小摸不足以定重刑,但是有一個案子有些蹊蹺,打架致人死亡,樊全滿隻被看押了三個月就被放出來了,你可以從這裏入手。”


  我微微一怔,張口無言。


  薛成愷卻冷冷地看著我:“你別想多了,我幫你也是在幫自己,樊家這個二兒子是個毒瘤,得把他鏟除,樊家老太才能高枕無憂。”


  我知道他是嘴硬,實際上是在幫我,所以心裏有了些許感激,態度也柔和下來,說道:“可她大兒子剛沒,又把小兒子弄進監獄,老太太承受得住嗎?”


  薛成愷沉沉地說:“社會底層人員的心裏抗壓能力,比你想象中要強的多,他們對生活穩定的需求,絕對是高於一切。”


  我不解:“高於親情?”


  薛成愷重複:“高於一切。”


  我蹙著眉頭,沉思半晌。


  薛成愷朝後靠了靠:“樊老太之前在工廠是出了名的勞模,性格秉性為人都還不錯,跟她講道理應該不難,還有,她好像之前開過麵館,最後不知道怎麽沒開了,說明還是有手藝,你若想幫她,不如從這裏入手。”


  他頓了頓,說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嘛,我想,你能想得到。”


  我驚愕地聽著他從嘴裏說出來的每句話,這樣的默契和揣度竟然讓我心生畏懼。


  我在薛成愷麵前透明的像是玻璃,他居然能夠揣測我所有的念頭,並且搜集了這麽多有效信息讓我著手去做。


  我怔怔地望著他,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好了,正事說完了,你如果著急就先走吧,不著急留下來陪我吃頓飯,我從華盛頓直飛北京17個小時,飛過來又是兩個半小時,又餓又累。”薛成愷揉著太陽穴,身上的西裝甚是服帖,光影投在他的臉上,表情似乎也沒那麽冷漠。


  我看了看桌上的文件袋,餘光掃過香薰蠟燭的火苗,張了張口,說道:“我也餓了,陪你吃吧。”


  我們二人相顧無言的各自吃著餐點,我卻心事重重,平日裏最愛吃的鵝肝也猶如嚼蠟。


  倏地,薛成愷又開了口,此番的口氣平淡而又輕巧,他說:“姥姥去世了。”


  我手中的動作一滯,腦海裏閃過一個白發蒼蒼,笑容和藹的老人。


  我在美國待得那幾年,薛成愷一家對我關照有加,特別是他姥姥,七十高齡還每日給我將新鮮水果切好送來,再與我聊天逛公園,我送過姥姥一隻小狗,她歡喜的不得了,每日抱在懷裏,說她小時候就是這樣抱著薛成愷的……

  薛成愷的姥姥是第一批出國的學者,哥倫比亞大學的第一批中國留學生。


  與我聊天時時常聊到中國新文學,聊到許多詩人。


  英語十分地道流利,我大部分的口音也是從她那學來。


  可知我在美國那幾年與薛成愷的姥姥是有多親近。


  我倏地淚眼婆娑,失去哥哥那一次,我已經嚐夠了親人離世的滋味,可這次,聽到薛成愷如此淡然地告訴我這個噩耗的時候,我卻依舊心痛難忍。


  這個夏天十分的熱,似乎鮮活的生命在夏日灼熱的陽光下顯得十分不堪一擊。


  我問:“所以你這次突然回美國,是因為這個事?”


  薛成愷不抬頭:“嗯。”


  我繼續問:“姥姥不是一向身體很好麽?怎麽回事?”


  薛成愷自如地切著牛排,答道:“Dior被車撞了,姥姥傷心過度,腦溢血,沒搶救過來。”


  我心頭一震,“Dior”便是那隻我送給姥姥的小狗,是騎士比熊,美國十分常見的品種,長相可愛乖巧,也很聰明伶俐。


  “你走的這幾年,姥姥經常跟Dior念叨你,彌留之際,也叫了你的名字…..”薛成愷的聲音就如同不遠處樂隊主唱那般悠揚平淡,波瀾不驚,聽不出絲毫感情。


  可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精神壓力太大,我的自製力再也不算數,眼淚大顆大顆地滾進桌上的碗裏。


  我埋著頭,肩膀忍不住抽動。


  這一夜,新傷舊痛齊發,再強大的堡壘也在轟然坍塌。


  薛成愷伸過手來拍了拍我的肩,語調柔和,安慰道:“有時間,去美國看看她.……”


  我隻顧點頭。


  如果我那時候將頭抬起來,就能看見站在不遠處的許穆森,那麽我站起來,追上去,也許後麵的故事就會簡單了許多……

  隻是世界上巧合太多,如果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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