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人心是肉做的,會疼
當歸默了一默,伸手將南無衣手裏的小魚拿了過來,果斷地放了回去,沒有停留。
“南姐姐,人來了。”他的目光看向南無衣身後。
南無衣轉身,見一位身材魁梧麵容嚴肅身著褐色交領服的老爺子往這邊走來,隻有他自己。
南無衣挑眉,她還以為這等商界大鱷身後都會浩浩蕩蕩地跟著一撥伺候的人呢。
雲鍾有進了屋子見到她,麵色微動,在遠處站定,眸中神色百轉千回,嘴唇似是在微微顫抖著,好一會兒,他那威嚴的眉眼間柔和下來,竟還含著點點淚意。
南無衣這才朝著他行了禮,“外公,好久不見。”
雲鍾有大步走來扶起她,口中念念有詞地叫著她的名字,雙眼中壓抑著太多無法用言語表達的苦楚。
南無衣不由得緊緊攥著雙手,她已不知不覺在腦海裏演示了無數遍自己會如何與這南家外公相見,她料想過自己會發怒,會質問他為何拋棄南依梧,一定也會毫不顧忌地朝著這個年過七旬的老爺子大發雷霆,掀桌砸東西嘶吼謾罵,用盡所有力氣來指責他辱罵他讓他悲痛欲絕悔不當初。
但她現在,莫說發火,卻是連話都說不出來。
如鯁在喉。
這一瞬,她的眼前好似浮現出南家敗落家破人亡哥哥死無全屍的模樣,她的心中隻剩悲涼。
當歸悄悄地退了出去,走往那條長長的廊道,活像無人認領的孤魂野鬼。
老爺子緊緊握住她的手,魁梧的身子瞬間佝僂下來,近乎半跪在她麵前,沙啞而蒼老的聲音抑揚頓挫,似乎在哭,但她又沒有感覺到眼淚的溫度。南無衣仍然將脊背挺得筆直,雙眼空洞地望著窗外,江河對麵那一片霧蒙蒙的山巒忽遠忽近,就連什麽時候落下的眼淚,她也不自知。
良久,南無衣將手從他略感粗糙的手中抽離出來,她轉身抹去眼淚,好幾次呼吸才能平複現在的心情。
“外公想說什麽就說吧。”南無衣輕聲道。
這位被譽為天下第一富商的老爺子這才如夢初醒,他麵帶喜色地拍了拍手,門口便進來一列整齊的仆從,足有二三十人,他們皆是低著頭,雙手恭敬地舉托著托盤。
托盤內的物什從價值連城的綾羅綢緞,到精美無比的玉簪寶釵,從各色珍貴的古玩字畫,再到大家名流所著所譯的各類經典文書,應有盡有。
南無衣略略掃了一眼,發現了一本隻在書籍中出現過的古老琴譜,不由覺得雲鍾有的確是花了大心思的。
雲鍾有察覺到她的目光,心中一喜,便道:“你從前是愛看書的,無論到哪兒都要拿本書,別人家的女娃娃是沒了玩具首飾要鬧騰,你卻是沒了書不行。”
南無衣淡淡地應了一聲,收回了目光,淡淡道:“外公,此一時彼一時,我現下不喜歡看書了。”
雲鍾有一怔,也不管自己這張老臉了,便立即走到那些綾羅綢緞的跟前道:“不喜歡看書不要緊,還有別的,你看這支雲舞玉簪,是我從西域樓蘭國帶回來的,還有這支……”
“外公,說正事吧。”南無衣都沒拿正眼瞧它一眼。
雲鍾有麵色尷尬,微微惱怒地往後瞪了一眼,不耐煩地揮了揮袖子,那些仆從們就又烏泱泱地離開了。
很快,這間屋子又空蕩蕩起來,老爺子站在屋子正中間有些局促不安地望著南無衣,眼神怯怯,欲言又止,像是害怕,全然沒了方才那喜上眉梢的模樣。
他的眼神來來回回在南無衣和自己的腳尖上掃了第三十六個回合之後,他在心中斟酌百遍要說的話之後,終於小心翼翼地開了口,甚至低著身子探出頭來,帶著些討好的意味,“依梧喜歡小動物嗎?你霖海的表姐姐倒騰了許多小貓兒小狗兒小狐狸在屋裏養著,你若喜歡,就任你去霖海挑。”
“不勞外公費心思了,咱們還是談談正事兒吧。”南無衣依舊疏離。
雲鍾有察覺到她的刻意疏遠,也不敢接著說,雙手不安地摩挲了一會兒,卑微而又局促,仿佛南無衣是他的主子,他不過是不值一提的一粒灰塵。
“依梧,我就隻有一句話,雲家以後都會是你的。”良久,他琢磨了言語,壓抑下心中那些千言萬語,盡量言簡意賅,不想惹她不痛快。
南無衣神色淡淡,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說完了?說完了我就走了,今日與夫君約好了要去遊湖。”
她覺得渾身不自在,難受得緊,快要窒息了,隻想逃離。
“能不能……留下來,說一會兒話?”老人期盼地望著她,做出了最後的可憐至極的請求。
南無衣笑了笑,“外公想說什麽呢?聽說您對孫女這五年來的境遇了如指掌,可孫女卻對外公卻不甚了解,孫女隻知道您生意越做越大,霖海乃至天下無人是您的對手。這話又要如何說起?”
“什麽都好,即便說些無關緊要的也好,吃了什麽,看到了什麽……”雲鍾有的聲音逐漸弱了下去,那雙仍舊清明的眼中的光亮也淡了下去,“隨便什麽都好……外公隻是想……隻是想……”
南無衣忽然抬眸凝望著他,蒼白的小臉上還有未幹透的淚痕,“您想聽見什麽?孫女原諒您的背棄?體諒您的苦衷?還是握手言和絕不提起往事?”
雲鍾有的身子顫了顫,扶住了桌角才沒倒下去。
她說道:“外公,孫女之所以還願意叫您一聲外公,也全然是顧著阿娘的麵子。因此無論您多大義凜然救了誰,在孫女的眼中,您始終是一個背棄家人的人。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孫女也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被人欺負隻會哭的小女孩了,這五年改變的事情太多,多到你我祖孫二人就算盡力想挽留什麽,都無濟於事。”
“我想要的從來都不是雲家,而是您會像當年救洛家那樣救下我。但直至今日我才發現,就算我今日來了也改變不了什麽,我無法原諒您,但您也不必對過去的事情耿耿於懷。”
南無衣再次深吸了一口氣,盡量保持聲音不再顫抖,“孫女改變主意了,雲家您還是自己留著吧,至於我,南依梧,您就像五年前舍棄我那樣再舍棄我一次吧,就當是徹底斷了這份牽掛。”
南無衣做不到,南依梧也無法做到吧,縱然這雲家能給她物質上的便利,但在她和南依梧的經曆看來,家人之間的感情卻高於一切物質。
她是想要親情卻無法得到,南依梧卻是曾有過家也有過活路,卻被親人親手堵死。
體會過家的感覺的人才會知道,這種感情無法輕易被衡量。
“依梧,別走!別走!”老爺子驚懼大喊,失了身份,丟了姿態,他伸手想抓住什麽。
南無衣轉身,溫婉地笑道:“我不走,我就在這裏。但我與外公之間確實已經沒什麽可以說的了。”
祖孫二人之間的隔閡,已如天與地那般遙遠,縱然又千萬個雲家塞給她,也無法彌補其一二。
南無衣再次堅定地轉身離去,再不回頭。
“依梧!”
她的身後隻剩下外公那撕心裂肺的叫喊聲。
當歸在廊前等著,他也聽到了裏邊的動靜,看了看南無衣身後那仿佛丟了魂兒的老爺子,隨後堅定地跟隨著南無衣的腳步離開。
“當歸,我是不是太無情了?”南無衣一麵走一麵問道。
當歸在後頭跟著,搖了搖頭,“我阿爹阿娘要這時候跳出來冠冕堂皇地說要補償我,我也不幹。”
“為什麽?”
“南姐姐不肯要外公的東西,也不肯再見外公,是因為這兩件事無論哪一件都在時時刻刻提醒你,提醒你是當年被拋棄的無用之物。當歸則亦然。”
南無衣笑著捏了捏他的臉,“就你最聰明,是啊,破鏡不可重圓,覆水亦是難收,這世上哪兒有那麽多胸懷寬廣之人,不過是拿肉做的心去給他們宰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