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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抉擇 二

  高迎祥被俘,官軍彈冠相賀,暗地裏流寇一方,另有三人也心下竊喜。因為舊闖王沒了,他們最有可能作為繼任者,接過這個至高榮耀,成為新闖王。按可能性從高到低排,這三人分別是李自成、高迎恩與拓攀高。


  李自成與高迎祥過從甚密,闖營與八隊長期並肩戰鬥,幾與兄弟無異。高迎祥十分看重李自成,曾不止一次在人前過下英雄除了他自己就要數李自成之類的言語。而且,李自成實力、威望在現階段的諸寇中極高,自高迎祥離開陝西東去的一段時間裏,他實質上已經成為陝西流寇的頭麵,“總掌各賊之盤”。譬如前段時間惠登相、周清在焦頭爛額下投降官軍,若非他從中幹預,這些人也不會在短短一月不到,又揭竿而起。高迎祥也清楚李自成在陝西的地位,所以入陝後才會十萬火急想要尋李自成共商後舉。


  比起李自成,高迎恩的聲威就弱了不少。可他畢竟是高迎祥的嫡親,兄終弟及這件事放在任何地方都比外人插足要來的合理。闖營中也不乏對高家忠心耿耿的掌盤老將,而且高迎祥在帶馬軍離開前就明言闖營事務全交給弟弟打理。所以,一旦高迎恩確定繼任,擁護者也必不在少數。


  相對於李自成與高迎恩,拓攀高的優勢不是那麽明顯。然而作為闖營頭號猛將,他能力很強,素能服人,在官軍的文書中也以“與俘賊闖王相伯仲,而久以驍勇敢戰聞者”等話對他進行形容。所以,比起其他八竿子打不著邊的人,作為高迎祥的舅子,他還是有著不俗的優勢。況且他在闖營中勢力也很大,支持他的亦不乏其人。


  當高迎祥軍敗遭俘的消息確定後,三方先是各自震驚,繼而角力的風暴逐漸醞釀……


  經過大半個月的行軍,子午穀中的大軍終於撥雲見日。


  位居最前部的是拓養坤的軍隊,他也是第一個接到闖王兵敗消息的掌盤子。然而,他的行為有些詭異。


  拓養坤沒有在第一時間去闖軍戰敗的馬朝所、黑水峪一帶打探搜查高迎祥、劉哲等人的下落,也沒有呼叫後援或是就地構築防禦的舉動,而是分出了部分人馬直接去了鳳翔。明麵上是副貳張文耀私自帶人脫離,可人人皆知,張文耀與拓養坤是斬雞頭燒黃紙的過命兄弟,沒有嚴重的過節,怎麽會突然反水?再有,看張文耀所投方位,目的地當在鳳翔。據最新情報,陝西巡撫孫傳庭目前恰在鳳翔屯兵整備,軍疲少糧且為高迎祥之敗所驚的拓養坤想幹什麽,不言而喻。


  此次進取西安的失敗已成定局,數萬流寇大軍逐漸出穀,擁擠在西安南部、秦嶺以北的促狹一隅,勢必不能長久。接下來怎麽辦,已經不再是高迎祥一言能夠決定,失去了統一的號令,大軍分崩跡象已明。


  趙營在八月初出子午穀,與張妙手聯營駐紮在灃水東岸。高迎祥的失利給趙當世帶來了不的震撼,震撼過後,他很快就得麵對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何去何從?

  闖軍失去了骨幹的數千銳騎以及靈魂人物高迎祥與劉哲,已經不能用元氣大傷形容。趙當世很清楚,現在掌握在高迎恩與拓攀高手裏的兵力賬麵上雖還有二三萬,但實力遠不能與當初同日而語。句不好聽的,如今的闖營,連與李自成等人同階而論的資格都沒有,充其量隻能是整齊王一流。再盲目追隨他們,難有前途。


  除此之外,趙當世與高迎恩、拓攀高交情泛泛,不但沒有同舟共濟過,連話也不曾過一句。流寇各營山頭林立,且排他性極強,沒有過硬的交情引薦,就加入了也隻能遊離在核心邊緣。趙當世因為前番劉哲的關係幸運進入過闖軍的決策層,食髓知味,所以他絕對無法忍受在高迎恩或拓攀高手下地位驟降,成為吃力不討好的馬仔。


  在這個微妙的時期,趙營的選擇很多,既可以繼續留在闖營內於高迎恩、拓攀高擇一主而侍,也可以跳出闖營,投靠拓養坤甚至再次拉旗單幹。不過總的看來,侯大貴與徐琿都認為應該當機立斷,與闖營撇清關係,而覃奇功沒有那麽激進,勸趙當世暫時不要著急與闖營劃清道兒,靜觀其變,隻是聽他話裏行間的意思,脫離闖營也是早晚的事。


  幾次軍議,都沒能得出個結果。趙當世心煩意亂,此外,楊成府等人下落不明,夜不收、斥候派出幾輪查訪,至今無果。


  局勢動蕩,混雜在西安南麵的流寇各營也是動亂迭起。高迎恩與拓攀高的較勁已經越來越放在明麵上。他倆互相傾軋,無暇打理外部,沒了最上麵的統製協調,其他雜牌之間更是混亂,幾乎日日爭鬥不休。趙當世聽從覃奇功的建議,沒有立刻離開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而是敕令全軍戒備,如臨大敵。


  過了兩,發生一件大事。


  先前張文耀帶兵去鳳翔,就是為了向孫傳庭投降。孫傳庭千金市骨,待之甚厚,不幾日攜手回到了西安。拓養坤得報,一夕之間將自己手下數萬人解散,帶了親黨百人直接去西安叩轅就撫,接受了招安。


  流寇中,高迎祥與拓養坤一度“闖蠍”並稱,旬月間,卻先後灰飛煙滅,這對於餘寇來,心理上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拓養坤棄眾投降後,許多營寨對前途悲觀,也都各尋去處,四散而走。聲勢煊赫一時的闖營大軍,至此已是名存實亡。這還不算,高迎恩與拓攀高聲威不及高迎祥,闖軍中也多有不服者趁機叛離,二人內鬥,對於部下的節製有心無力。數日內,仍然滯留於西安南部的流寇,叫得上名號的,隻剩下高迎恩、拓攀高的二萬餘闖軍以及趙當世、張妙手等寥寥數部。


  這段時間,坐視各營各部攜來攘往,趙營也沒閑著。散落四野的很多都是闖營或者蠍子塊那裏出來的老兵,戰力不俗。在漢中時,趙營未曾擴充人馬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沒有滿意的兵員。闖、蠍二營的兵士素以強橫著名,就這麽白白看著他們流失成股蟊賊,未免可惜。在與何可畏等後勤方麵確認過後,趙當世還是決定將趙營的規模擴大,具體而言,就是多招四千人,分置出右營與後營。


  趙營的影響力不夠,這些人能離開名聲更大的闖營、蠍營,那都是自負本領的強人,又怎麽會乖乖接受不過數千人的趙營的招誘?所以散兵遊勇雖多,招募的結果卻使趙當世大失所望,一連兩日,僅招到了不過百人,堪堪隻夠編成一個司。


  招不到人,楊成府的二百馬軍也杳無音訊,趙當世的心情跌到了穀底。長噓短歎兩日,誰想事情卻柳暗花明,一喜一悲同期而至。


  韓袞到了趙營,同時還帶來了楊招鳳與二千餘馬軍。


  作為闖營的大將、高迎祥與劉哲的心腹,韓袞對闖營內部的熟悉程度遠超外人。原先,高迎祥、劉哲以下,的確是高迎恩與拓攀高最有資格接手闖營,可他卻不認為繼續效力他倆是明智的選擇。高迎恩輕浮、拓攀高粗蠢,在他看來都不是可侍之主。而對趙當世為人的欣賞以及惺惺相惜之情都促使他最終決定拋棄闖營,轉投趙營。


  對於這個抉擇,韓袞並沒有經曆什麽思想上的煎熬。他為人最是快意恩仇,不投闖營,是看高、拓二人不順眼;跟趙當世,也隻因脾性相投。僅此而已。


  韓袞來時,趙當世正在苦悶地吃午飯,無數的煩心事讓他味同嚼蠟。得到兵士傳報,他大喜下直接將嘴中飯食吐了出來,效仿了一回“周公吐哺”。趙營步多馬少,有韓袞這兩千闖軍出來的精騎加入,對他來不啻如虎添翼。他展眉微笑,臉上陰雨頓釋,親切地牽著韓袞與楊招鳳的手步入中軍大帳。


  幾人坐定,趙當世問了問當日馬朝所大戰的情況,韓袞吐了口氣,簡要敘述了戰鬥經過,麵甚不懌,已而又道:“闖王英雄一世,不想卻栽在那裏。”


  趙當世亦嗟歎不已。高迎祥的失敗,他實則早有預感,但是自己人微言輕,就算知道未來,給高迎祥,又有什麽用?想來剛愎自用的高迎祥還是會去西安。時也命也,縱橫一世的高迎祥會以這個結果落幕,既令人惋惜,也引人深思。


  “闖王有恩於我,若無他多方庇護,我姓趙的也沒機會站在這裏。”自負歸自負,對於高迎祥的仗義,趙當世還是十分感激。著,又想起當初在趙營北麵土地廟那張不苟言笑,風削刀割般的堅毅麵龐,一向以錚錚鐵骨的硬漢形象示人的趙當世鮮見地在人麵前淚眼朦朧。


  真情流露與逢場作戲,其中差別有經驗閱曆的人一眼就看得出來,韓袞一直在細致觀察趙當世,隻怕他是個寡恩薄情、人走茶涼的虛偽人,這時見他不忘舊恩,同樣動容,歎道:“闖王雖不幸,可我義軍之火尚熊熊燃燒,更有如趙兄這般的人中龍虎,闖王遺誌,絕不會就此消逝。”


  趙當世搖頭道:“姓趙的淺薄,何當‘人中龍虎’之譽。且兵馬稀鬆,更不足一曬,自保尚可,怎堪當起闖王遺誌的重任?”


  韓袞沉思會兒,乃道:“當不當得起,非眼下可以言。韓某不才,願追隨都使左右,為實現闖王未靖之業,一盡綿力。”著,起身朝著趙當世單膝跪下,跟著他一同進來的十餘名馬軍將官也跟著齊齊下跪,一時間甲片摩擦嘩嘩,聲若流水。


  趙當世不是虛偽做作之人,他與韓袞心意相通,也不什麽“何德何能敢入閣下青眼”之類的客套話,直接扶起韓袞道:“韓兄能來,實是我趙營之幸。姓趙的就鬥膽借用韓兄所言,往後行事,都以實現闖王遺誌為己任,若做了對不起眾位兄弟們的事,一刀將我宰了便可!”


  韓袞咧嘴大笑:“痛快!”著,端起身前酒碗,與趙當世一對,然後領著十數人將各自手裏的酒一飲而盡。


  重新坐定後,趙當世見楊招鳳臉色淒涼,溫言道:“鳳子,你二哥的事,我已知曉了。他與那二百弟兄,生是我趙營的人,死也是我趙營的鬼。我明日就著人刻下碑牌,聚集全軍,通傳楊把總及二百騎勇士們的彪炳功勳。讓他們風風光光地走,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是我趙營的英雄!”


  實在的,楊成府懦弱,但這幾個月來也沒少為趙營做貢獻,且作為趙營領導層的重要人物,朝夕相處,多少都有些感情。趙當世感性,著著就已泫然欲淚,不遠處陪坐的侯大貴、徐琿等,亦是各自低歎。


  楊招鳳撲通跪地,哽咽道:“多謝都使!”


  韓袞一連喝了三碗酒,將容色一收,問道:“都使,屬下於路所見,貌似營中正在招兵?”他心性爽直,既認了趙當世為主,稱謂轉換中十分自然,並無半點生硬。


  這句話到了趙當世的痛處,使他有些落寞,回答:“是,這幾日大軍動亂,各營中散出好些人馬。這些人中多經年老卒,若嘯聚山林,未免可惜。”到這裏,重重歎了歎,“然而事與願違,我趙營勢弱聲淺,難以吸引彼輩,這幾日忙碌下來,隻收到區區百人罷了。”


  韓袞一拍大腿,撫掌朗笑:“屬下此來,都使可無憂矣。”下首十幾名馬軍將官也同時麵露笑意。


  此言並非誑語,有著名聲極響的韓袞作為表率,加上他手下將官中也有著諸多人脈,趙營招兵一事果然順遂了不少。不過數日,便網羅了五六千人。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這個道理不僅僅隻局限於領兵作戰,涉及到軍務的方方麵麵也有很顯著的體現。


  六千人的人數很充裕,趙當世隻要四千人,就把選擇裁汰的任務交付下麵辦理。在擇兵之事尚在如火如荼進行中時,趙當世沒想到,韓袞的到來不僅給趙營招來了兵馬,就連高迎恩與拓攀高的人也招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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