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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朝天子終下

  風茗片刻也未闔眼地忙碌過了兩個晝夜,終究是在第三日清晨之時,聽得枕山樓外再無敵人的喧囂,隻是一片蕭索的靜謐。


  就在這一片靜謐之中,數名親兵簇擁著風蔚,自正門踏入了枕山樓的大堂。


  “……三哥?”彼時風茗正在大堂中疲憊不堪地倚著尚且完好的桌椅休憩,卻在瞥見風蔚身影的一瞬,猛地直起了身來,“那邊的情況……如何了?”


  “九妹?你怎麽弄成這副模樣?”見得風茗這副憔悴的模樣,風蔚心下一動,揮手屏退了左右的親兵,快步上前。


  “也不知究竟是誰如此看得上枕山樓,接連騷擾襲擊了兩日。”風茗勉力微笑著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礙,“好在他們今日似乎並未再現身。”


  “這是自然,趙王已經伏誅,餘下的自是一哄而散了。”風蔚扶住了她的身形,低聲道,“沒事了,且去休息片刻吧。”


  風茗卻是執拗地站直了身子:“三哥……你還不曾告訴我,廷尉寺那邊情況如何。”


  風蔚的目光有一瞬的躲閃:“你問的……又究竟是誰的情況呢?”


  風茗的眸光黯了黯,禁不住垂下了眼簾。


  “父親他……沒有死,隻是經脈俱斷,日後或許都隻能在閣樓中靜養了。”


  風蔚這話說得委婉,風茗卻是心中明了,他這是打算以身體抱恙之名,軟禁風連山繼任城主。


  她猶豫了片刻,終是有幾分滯澀地開口:“是……他的手筆?”


  風蔚頷首道:“先前我曾問過沈先生會對父親如何,那時他便說,他與父親不同。”


  “不同麽……”風茗徑自苦笑了一聲,歎道,“那麽,他眼下又在何處?”


  “我們發現了……”風蔚說到此處,卻是在風茗幾度變幻的神色之中猛地一警醒,改口道,“不,尚且還不能確定。”


  風茗猛然站起了身來攥住了他的衣袖,原本已頗為疲憊黯淡的眸光驀地迸出幾點極亮的異樣光彩:“帶我去看。”


  “不可,廷尉寺本不是風城勢力所屬……”


  風蔚一言未畢,而她已然果斷的鬆開了手中的力道,一言不發地轉身便疾步走了出去。


  “九妹?!”風蔚情急之下唯有召來下屬簡短地吩咐了幾句,大步地追上了她,“不要衝動。”


  “三哥放手。”風茗被他擒住了手腕,一時掙脫不得,最終唯有涼涼地瞥了他一眼,神色已重又平靜下來,“我若是當真衝動,哪裏還會有耐心在枕山樓等到今日?”


  見得風蔚的神色似有一瞬的鬆動,她複又輕歎道:“此去北上,我是不會再有回來的機會了,生也好死也罷,三哥總該給我一個道別的機會。”


  風茗的話語說至最後,已有了輕微哽咽似的顫抖,風蔚一時心下不忍,悄然地鬆開手來:“為防萬一,我與你同去吧。”


  “多謝……”風茗低低地道過一聲謝,而後複又快步地沿著市坊間的道路向著廷尉寺走去。


  亂象初定的洛都街道之上難免仍是一片狼藉的蕭條冷落,沿街的商鋪無一例外地借勢門戶緊閉,而道路之上散落著各式殘破斷裂的兵戈與戰甲,昨日尚未融化的積雪中混著刺目的殷紅。


  風茗原本隻是疾步走著,待得廷尉寺的屋簷已在視線之中漸轉清晰之時,卻已是不由得快步跑了起來。恍惚之間她似乎又回到了興平五年時並州的那個悠長夏日,身後不可回頭,而眼前亦不知去往何方,隻是灼燙的日光如今已換做了刺骨的寒風,淩淩地刺得她眉眼生疼。


  “九小姐?”廷尉寺中尚在收拾著殘局不曾撤離的下屬們抬眼看向風風火火闖入此處的女子,卻在辨認出她眉目的那一瞬驚訝得低聲驚呼,語氣之中是令風茗心緒更為不寧的慌亂,“您怎麽來了?”


  風茗也並不與他們多做饒舌,長驅直入地問道:“沈先生呢?”


  “他……”


  風茗飛速地環顧了一番四下的景況,目光最終定格在了一縷直入灰白天穹的突兀黑煙,葉也不待將將來到身側的風蔚開口,旋即指著那黑煙質問他們道:“是不是那裏?”


  “九小姐,您聽我們解……”


  這一次不待他們將話說完,風茗便已抬手猛地撥開了他們的身形,提裙跑了過去。


  “九小姐!不可!”下屬們急急地出聲喊道,隻是礙於身份之別,終究也不敢貿然出手阻攔,其間略微機靈些的便轉而看向了風蔚,“三公子,您快去攔著些吧。”


  風蔚無奈地輕歎了一聲,隻是囑咐道:“你們盡快將此處的冗雜之事處理完畢,洛都已非久留之地。”


  “是。”


  ……


  舊書房之中的火勢應是將將熄滅,屋簷之上猶自有一縷縷的黑煙升騰而起,於灰白的天穹之上久久地逡巡徘徊,好似一群渾渾噩噩的死靈。


  木門已被燒得焦黑,頹然地歪倒在一旁,尚且矗立著的牆體洞開著一處黑黢黢的空洞入口,一如被剜去眼珠的眼眶,悲涼而沉默地注視著步伐已逐漸踉蹌的風茗。


  這般殘破的光景令風茗心下微微悚然,她不及多想,已然了無猶豫之意地踏入了舊書房之中。屋內那撲麵而來的焦糊之氣瞬間溢滿了風茗的口鼻,嗆得她不住地咳嗽起來,幾乎便要直不起身。


  饒是如此,風茗仍是勉力扶著那些焦黑的木質家什,支撐著自己跌跌撞撞地繞開傾頹的木架橫梁,向著舊書房的深處走去。縱然是尚且立著的木質家什也已在這場大火中變得脆弱不堪,隻是輕輕一碰,便簌簌地脫落著尚有餘溫的灰燼。


  “九妹,這裏很危險,別再走了!”風蔚趕至門外高呼一聲,見風茗一副恍若未聞的模樣仍舊在屋內踟躕著搜尋,一時也顧不得許多,舉步走入舊書房之內,卻在看清了她恍惚欲泣的神色之時,又默然地收回了手,隻是靜靜地跟隨著她。


  風茗兜兜轉轉地尋得一處尚可落腳的地方,來到了舊書房的最深處,她似是看見了什麽,急急地便要跑上前去。


  “小心!”風蔚死死地拉住了她的手臂。


  “砰”!

  一根焦黑的橫梁幾乎是貼著風茗的臉砸在了她的身前。


  風蔚眉頭緊鎖,低聲懇求道:“九妹!就算隻是為我想一想也好,別再向前了。”


  “三哥,”風茗忽而輕輕地開口,抬起手緩緩地指向了前方,聲音飄飄然地好似隨時便會飛散,“你是不是……一早便看見了?”


  沿著風茗所指之處看去,恰可見不遠處坍塌的書架旁,有一具焦黑的屍體被攔腰壓在了一根橫梁之下。


  “……不錯。”風蔚斟酌了片刻,目光略有些躲閃,卻仍舊如實答道,“但我們並未找見足以確認屍體身份的……遺物,故而暫且不能確定。”


  風茗卻是輕歎著搖了搖頭,闔眼苦笑道:“可以說一說麽?那時屍體的情況。”


  “那時這裏還不曾坍塌得如此厲害。”風蔚不自覺地將她的手臂握得緊了些,“不知屍體究竟死因如何,隻是勉強可看出是被砸斷了脊梁骨,而臨死之時……他似乎還仰首麵朝那處密道入口,隻是不知究竟在看什麽,也不知為何並未有掙紮爬動的痕跡。”


  “密道?”風茗忽而神思一振,“有沒有去看過?”


  風蔚於心不忍,卻也隻是搖搖頭,指著前方的一處亂石廢墟:“九妹……那時密道口已經塌得徹底。”


  “三哥,”她垂下眼看了過去,哀求的話語宛如夢囈,“挖開看一看吧,就隻看一眼,好不好?”


  “時間不多了,”風蔚的神色有一瞬間的動搖,卻又旋即冷靜下來,低聲勸慰著,“何況這裏是官署,待得洛陽宮那邊穩住了局勢,少不得會抓住把柄問罪的——如今風城元氣大傷,萬不可惹火上身。”


  風茗垂著眼簾,再不言語。她的目光四下裏遊離著,卻是在觸到地上的一物時驀地滯了滯。


  她緩緩地蹲下身來,不顧風蔚警示的目光,險些跌倒地探手拔出了一柄插入地麵的短劍,輕輕抹去了劍身之上沾染的灰燼。


  泛著天青色光澤的劍鋒依舊是明澈而鋒利。


  “三哥,劍鞘還在我這裏,”風茗反反複複地擦拭著劍身,幾乎便要被劍刃劃開肌膚,而她的目光朦朧遊離,卻又不知究竟是想起了什麽,“他……怎麽說不見就不見了呢?”


  風蔚正待再思索一番如何作答,卻已倏忽間察覺到了屋頂簌簌而落的焦糊木料。他攥住風茗的手臂,不由分說地便拉著她向外跑去:“快走,要塌了!”


  風茗這一次卻並未掙紮,緊緊握著手中的袖劍,任由風蔚將自己拖向了門外。


  兩人甫一跑出這間舊書房,那屋頂便是轟然塌陷,連帶著四麵牆壁亦是大多傾頹下來,帶起了濃重而嗆人的煙塵與灰燼,亦是埋葬了風茗的最後一點念想。


  “先生……”風茗回首看時,夢囈般地低聲喃喃著,卻是再也支撐不住疲憊不堪的身體,猝然癱倒下去。


  當真便是如此作結了麽?


  風茗仍舊清晰地記得,就在數日前的開市前夕,沈硯卿尚且還說著“你且放心”,為她戴上了那支精巧的曇花簪。就在前兩日,他尚且說著“來日可期”,遊刃有餘地將自己推出了那水深火熱之地。


  她記得他素來散漫閑適的模樣,好似此間萬事都入不了他的心頭,卻又隻消數日便對初來乍到的自己了如指掌。


  也記得他那時麵對著拘謹無措的自己總是寬慰地笑一笑,不厭其煩地將枕山樓中的例行事務一遍遍地講授。


  更記得在她來到洛都的第一個上元,他琥珀色的眸子裏盛著那日傍晚夕陽的斜暉,漫不經心地笑問她可有興趣見一見中原的燈會。


  她記得與他有關的一切,隻是記憶之中的人或許再也不會帶著些許從容的笑意出現在她的眼前,調侃似的喚一聲“九小姐”了。


  視線之中的一切忽而漸漸模糊起來。


  “九妹!”風蔚一驚,忙不迭地蹲下身來接住了她癱軟無力的身子,緊緊地擁在懷中。他微微低首抵著她的發頂,一手憐惜地輕拍著風茗的背,隻是低低地反複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三哥……”風茗神色黯然地輕喚一聲,卻還不及再說些什麽,喉中便有一陣腥甜排山倒海似的湧了上來,攜著沉重的無力感,將她拖入了虛無的幻夢之中。


  洛都的三年,又何嚐不也是一場虛無的幻夢呢?

  ——朝天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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