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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朝天子終上

  玉衡好似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中的自己行走於一片黑色的帷帳之中四下皆是通路,四下又俱是虛無。


  她什麽也看不見,卻又能真真切切地聽見無數的聲音交雜著如絮語般縈繞在耳邊,或平緩或嘶吼,或敬畏或咒罵。


  “……無人教養的貨色……”


  “……一個女人還妄想做到十三使……”


  “……輕佻跋扈……行事乖張……”


  “……還請大人開恩……”


  “……沒有沒有……您請吧……”


  “……倘若你還想向上爬的話……本宮可以幫你……”


  ……


  真是聒噪啊。


  玉衡有幾分厭惡地蹙了蹙眉,而這些絮語卻並未就此消失,反倒是愈加變本加厲,直刺她的記憶深處。


  “……夫人投井了……”


  “……四小姐……快隨我們走……”


  “……向洛都跑……快……”


  “……哪來的小叫花占了我們的地盤……給我打……”


  “……想活下去嗎……那就和我們走……”


  ……


  “閉嘴。”她忍無可忍,低低地嗬斥了一句。


  那些絮語似是應聲一般,短暫停頓了一瞬,而後卻又於霎時之間齊齊開口,七嘴八舌此起彼伏之間,直教玉衡頭痛欲裂。


  “唔……”


  她痛苦地蹲下身來扶住了額頭,咬著牙再次嗬斥著:“閉嘴……閉嘴!”


  喉頭忽而一堵。


  她幾番掙紮著想要發聲,最終卻隻是咳出了一片腥甜。


  “咳咳……”


  眼前的幻象驀地便如潰不成軍一般,倏忽退去。


  玉衡劇烈地咳嗽著猛然睜開眼來,於沉沉的暮色之中望見了一方陳舊的牆壁,透過牆上破損半開的窗戶,正可見屋外的雪落得越發紛紛揚揚,簌簌地夾雜著枯枝折斷的脆響。


  喉頭的腥甜氣味依舊濃烈得生疼,額頭的灼燙感亦是不曾退去多少。她定了定略顯紊亂的氣息,而後掙紮著試圖撐起身去探一探此處的情形。然而隻是身形略微一動,她便覺得那些傷口處的汙血似乎早已與衣衫緊緊黏會在了一處,被牽連得仍在火辣辣作痛。


  玉衡本能地便要低頭察看一番傷勢,卻是在此時方才發現她的衣襟不知何時已被整理得十分熨帖,而衣衫之外又裹上了一件頗為厚實的玄色長衫。而她手腕之上的鐐銬已不知何時被卸去,傷口處亦被簡單地包紮過。


  她卻是立即認出了此物,這正是那時在定襄伯府中她為蘇敬則處理傷口時隨手解下的發帶。


  隻是她的衣衫仍舊是透骨的濕冷,縱然披上了長衫,棲身之處也已被鋪上了些許幹燥的枯草,也依然無從緩解。玉衡略微側了側目光,卻見得她此前所枕著的是數件疊放整齊的衣物,就製式與衣上的血跡看來,似乎應是屬於被她勉力殺死的那名士兵。


  玉衡的動作不由得頓了頓,眸光沉沉地抬手攥了攥長衫的衣角將其掀開,而後也一時顧不得牽動傷口,竭力以最快的動作地將在河水中泡得冰涼的衣物一一換下。


  裂開的傷口被水泡得發脹,撕下粘連的布料時疼痛更甚。玉衡咬緊了牙關,終是不曾發出半點聲響。


  然而這一番窸窸窣窣的動靜過後,待得玉衡倚著牆壁緩緩坐定時,虛掩著的木門便被恰到好處地輕輕推開。


  “好些了麽?”蘇敬則見得她起身似乎也並無太多的驚訝之色,如往常一般溫和地笑了笑,而後略有幾分生疏地說出了這樣的稱呼,“謝姑娘。”


  玉衡聽得末了的三字,微微愣怔了一瞬,而後不置可否地牽了牽唇角,故作輕鬆:“眼下是什麽時候了?”


  甫一開口她才發覺自己的聲線已喑啞得不成模樣,索性也不再多說什麽。


  “不算太晚,算來尚未到落日時分。”蘇敬則不緊不慢地走上前來,駐足在她身側遞來了一盞清水,“此處並無可用的水源,故而尋了隻勉強算做完好的茶盞接了些雪水——或許可做潤喉之用。”


  茶盞雖有些許破損,倒也被打理得頗為幹淨,幾點未融的雪花粘在杯沿處,一時竟好似一色。


  “多謝。”玉衡輕輕頷首,接過了他手中的茶盞緩緩啜飲著,“這裏是……”


  這水略有些冰涼,卻並不算十分刺骨,亦是沒有什麽異味,確實能夠聊以潤喉。


  “意園故地。”蘇敬則順勢蹲下身來,目光掠過了玉衡換下的血衣,低聲道,“先前走得匆忙,唯有暫且取下屍體尚且可用的衣物,抱歉。”


  “倘若連你也需說抱歉……”玉衡輕歎著徑自搖了搖頭,複又放下了茶盞,戲謔著笑道,“當真覺得抱歉的話……不如便說一說這之後的事?”


  蘇敬則亦是淺淺地笑了笑,簡短地將此間之事輕輕帶過:“也並無太多特別之處,趙王自顧不暇並未再派人手前來。不過這場雪來得突然,加之你的傷勢不堪重負,為免留下太多行跡,也唯有暫且避於此處。”


  “如此麽……”玉衡本能地抬手抵了抵額頭,緩解著腦海中時斷時續的鈍痛感,“看來堂兄那邊進展得很順利,多謝。”


  蘇敬則方才便取過了那隻茶盞,似有些心不在焉地隨手擺弄著。聽得玉衡此言,他的動作卻是略微頓了頓,良久抬起眼簾看了過去,眸光依舊沉斂而寧靜,一如倒映著千般風景卻唯獨不見淺底的明淵:“你不寒心麽?”


  玉衡明白他所指為何,而她自己那時也已隱隱猜到依照謝徵的性子和對洛都的了解,決計不會輕易定下轉攻華林苑挾持天子的計策,遑論清晨之時的那一番應對。


  “倘若他因我而錯失了這樣的機會,那才令人寒心。”玉衡抵著額頭不假思索地接過一句,而後方才察覺出他的言下之意,不由得勉力笑道,“即便換做是我,也會向堂兄提出同樣的計劃——或許還不會設法補救。”


  她的話語又略微停了停,而後放下了手略微側過臉來,不忘調侃地再次戲謔道:“若我說確實寒心,你又當如何?”


  “信物與白虎符皆是由你所交付,我自然沒有放任的道理。縱然大局之內的計劃不可變更,但大局之外,或可掙得一席轉圜之地。”蘇敬則麵上似有一線局促的神色,卻是轉瞬即逝無跡可尋,他垂了垂眼簾,對她末了的那番話頗有些無奈地微笑反問道,“其實寒心與否,日後又會有多大分別?”


  這一次卻是換做了玉衡啞然不答,她自始至終所想著的不過是為謝氏掙得一個正名的機會,好讓自己擺脫如今尷尬的境地,卻是從未想過在這之後又會如何。


  待得洛都之中的一切塵埃落定,她便將重新做回“謝長纓”。謝氏嫡係式微至此,而洛都之中局勢叵測,她多半便要就此隨著謝徵北上安身,而後擇一門於謝氏有所裨益望族出嫁,過上她的母親早已厭倦的生活。


  而這樣的生活,又會與洛都廷尉寺、與江南的士族有什麽瓜葛呢?


  所以她理解也好怨恨也罷,本就是無足輕重。


  玉衡微微蹙起了眉頭,隱隱地覺得腦中鈍痛更甚。她正欲抬手去揉時,卻已有一個寒涼的手掌輕輕地覆上了她的額頭,攜著若有似無的冷香拂麵而來。


  蘇敬則略微傾身,抬手試了試玉衡額前的溫度,柔聲道:“動身前我已托流徽去留下了口信,既然謝校尉的人尚未尋來,你不妨再小睡片刻。”


  “他竟不攔著你?”


  “自是假借了一些其他的緣由,若是有他攔著,我可是連營門也出不去的。”


  玉衡笑了笑,依言在枯草之上重新睡下,踟躕良久後仍是問出了她早已知曉答案的話:“日後……還有機會見麵麽?”


  “未來之事,誰又說得清楚呢?”蘇敬則取過長衫為玉衡披上,言語之間卻是並未否認什麽,“便如昔年我不得不離開洛都之時,也不曾想過有朝一日竟還能以這樣的方式回來。”


  玉衡卻是隱隱約約地記起了那時在定襄伯府中的所見,以清明的那座院落的規格看來,似乎絕不當是一名普通的側妻所有。或許那座府中的故事,遠比她所想象的要複雜。


  玉衡自是不會將這樣的疑問宣之於口,而蘇敬則端詳著她沉思的神色,卻已然猜到了六七分,隻是施施然笑道:“我知道你在疑惑什麽……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不過隻是一個齊大非偶的尋常故事。”


  玉衡心知他口中的“齊大非偶”所指的隻怕不單單是那兩人,一時卻也不知究竟應當如何作答,恰是在她沉默之時,窗外隱隱地似有人聲接近。


  她悚然一驚,立時便要本能地取劍翻身而起。


  “傷成這樣,不可妄動。”蘇敬則不覺輕輕蹙眉,抬手虛按著玉衡已然握住劍鞘的手。


  “你不是他們的對手。”玉衡的動作停滯了片刻,低聲道。


  他側耳聽了聽窗外的聲響,卻是鬆了一口氣:“是謝校尉的人。”


  “堂兄?”一瞬的訝異過後,玉衡仍舊是試圖掙紮著起身,“為免誤會,我還是與你同去吧。”


  不待蘇敬則再說什麽,她已然緩緩地站了起來,隻是仍舊被傷勢牽連著略一踉蹌,向著一旁傾了傾。


  蘇敬則輕歎一聲,亦是起身伸手,溫柔而小心地攙扶住了她,隻是身形依舊是不自覺地避開了些距離。


  玉衡的目光低低地垂了垂,竭力地站穩了身形,隨著他走出了這間屋子。


  “長纓!”


  她的雙眼尚被屋外茫茫的白雪刺得有些生疼之時,便已聽得有人快步走上前來,驚喜地喚了一聲,緊緊地握住了她的雙手。


  “堂兄?洛都那邊局勢如何?”玉衡環顧了一番四下,隻見隨著謝徵前來此處的除卻他的數十名親兵以外,尚有一名車夫駕著馬車,而車上的暮桑掀開簾子,略有幾分擔憂地向她看了過來。


  她的目光飛速地掃過了在場之人,最終不由得在蘇敬則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他在方才謝徵上前之時便已不著痕跡地放開了攙扶的雙手,恰到好處地退開了數步。察覺到玉衡的目光之時,他輕輕地頷首,仍舊是溫和地微笑著。


  謝徵自然不曾察覺到玉衡的這一番小動作,答道:“一切順利,有河間王的那位世子相助,趙王無處可逃。”


  玉衡收回了遊離的目光:“如此甚好。”


  “隨我回去吧,”謝徵端詳著玉衡手中的細小傷口,無意識地握緊了些,“從此之後,再不會有人敢欺淩於你。”


  “……好。”玉衡怔忪了一瞬,隨即微微頷首,任由他喚來暮桑,扶著自己走上了馬車,神色之中並無太多的欣喜或是留戀。


  待得玉衡已然步入了馬車之上,謝徵方才回過神來,有幾分歉意地看向蘇敬則:“蘇少卿……”


  “既然洛都之中塵埃落定,我也應當回去看一看了。”蘇敬則很是自然地接過了他的話,“隻怕廷尉寺中又免不了添幾處亟待修葺的廂房。”


  “隻是還不曾好好謝過蘇少卿,”謝徵道,“長纓今日能夠平安回來,還要多謝你。”


  “謝小姐畢竟也算是……知音,”蘇敬則說到此處,不由得略微牽了牽唇角,“本當如此。”


  “蘇少卿可還需要我著人送上一程?”


  “不必了,既然謝校尉找到了此處,想必流徽不多時也該到了。”蘇敬則微笑著婉言謝絕,“就此別過吧。”


  ……


  玉衡倚靠在馬車內的窗畔,隱隱聽得那一句就此別過之時,眸光不由得微微一動。


  不多時,車夫便揚鞭吆喝著驅車而動,玉衡卻是不知想起了什麽,暗暗掀起那車窗簾子的一角,向著後方看去。


  茫茫的白雪將這原本已有了些許春意的郊野重又點綴得蒼白微涼,紛紛揚揚的雪中,玄衣墨發的少年如孤鴻踏雪一般,正一步一步地向著全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好似也沒有半點留戀。


  鬼使神差地,玉衡保持著這樣的動作又看了片刻。


  蘇敬則已然行至幾處屋舍之間的轉角處,眼看著便要轉身沒入那牆壁之後時,他的腳步卻是在轉入轉角的一瞬略微頓了頓。


  而後,他微微偏過頭來,沉斂寧謐的眸子含著些許溫柔的笑意,輕飄飄地瞥過玉衡乘坐的馬車,與她的目光刹那交匯。


  玉衡隻見得他似是揚了揚唇角,再回神時,那一點玄色的身影已然在斷垣殘壁間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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