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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朝天子第六折上

  屋外的風城下屬們在警戒之中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些許混亂。


  陸秋庭倚著牆壁閉目聆聽著一牆之隔的百般動靜,心中已大致猜出了前因後果——聽來似乎是沈硯卿與風茗已各自脫身,而他們正待追擊之時,又遇上了猝然發難的敵手,一時應接不暇。


  既然沈硯卿這一次終究得以全身而退,那麽……一切倒也很好。


  他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未及再想些什麽,已然聽得門外的嘈雜聲遠去了些許,而窗戶開合的熟稔輕響再次於耳畔響起。


  心中驚疑之下,陸秋庭循聲看去,不由得鎖緊了眉頭,微怒地脫口而出:“你是不是當真不想活命了?!”


  意識到屋外的風城下屬畢竟尚未遠去,他冷冷地瞥了一眼來人,到底是再不多言。


  “別生氣啊……”沈硯卿上前一步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複又壓低聲音笑道,“你怎知你自己這副不打算求生的模樣,不會讓我也覺得慍怒?”


  “這不一樣。”陸秋庭嗅到了些微的血腥之氣,心下一動,一時也不及與他爭辯什麽,“前幾日的傷還未好,你便敢如此冒險?”


  “小事。”沈硯卿的語調略微揚了揚,而後正色道,“先前你曾提及有通往外界的密道……有把握脫身麽?我設法護你離開。”


  陸秋庭搖了搖頭:“不必,就在那舊書房之中。”


  而沈硯卿已然不由分說地塞給了他兩三個丹藥似的事物:“一會兒我去引開他們,你從舊書房離開。若是被人糾纏,便用這迷煙抵住他們來脫身。”


  “你……”


  “這是這些年我欠你的——再不走,我們可都得死在這兒了。”沈硯卿卻已是將迷煙放入了他的掌心,又輕輕地按了按他的手,麵上是一副漫不經心的笑意,“何況我也不打算就此放過這位昔年的罪魁禍首之一。”


  這一次還不待陸秋庭反駁什麽,他便已先行縱身離開了此處。陸秋庭無奈,唯有在一聲輕歎後細細地聽著窗外他激起的如亂石入水般的響動,尋了個無人在意的當口輕手輕腳地推門而出。


  —


  “城主,不知是何方之人趁亂翻入了廷尉寺,此刻……牽製住了我們不少人力。”


  “趁亂?”風連山聽罷了下屬的匯報後,很有些篤定地冷笑著,“我看無非是那時跟著沈硯卿脫身的一幹枕山樓之人罷了,不過……你們還是要多調些人手小心應對。”


  “但城主這裏……”


  “怕什麽?即便他傷勢痊愈,也未必是我的對手。”


  “……是。”


  下屬猶疑了片刻,最終仍是暗自吞回了心下的疑慮,恭敬地應聲離開。


  風連山略微翹首遙望著華林苑的方向,神色晦暗不明。


  短暫的靜謐過後,是腦後一陣獵獵的風聲。


  他卻是全無慌亂之意,從容舉步後的一側身之間,已然堪堪避開了攜著勁風打來的幾塊石子。


  風連山身形站定,掃視過不遠處已然倒下的幾名下屬,冷笑道:“謝行止的得意門生,便隻有這一點偷襲的手段麽?”


  “城主看不上我也便罷了,何必再提謝侍中?”與沈硯卿的話語聲一同傳來的,還有數道凜冽的劍風,“您可不配。”


  “以卵擊石。”風連山很是不屑地輕哼一聲,旋身避過劍鋒,反手便已拔劍而出直擊沈硯卿麵門。


  “剛愎自用。”沈硯卿將袖劍猝然一轉斜斜地抵開了劍刃的淩厲走勢,又沿著劍刃的走勢向後壓下腰身,轉瞬間便已輕盈如羽地翻飛掠開,“您不妨看一看,您的那些人手眼下可還有餘力來顧及此處?”


  風連山不及調轉劍鋒亦不及撤去力道,那原本頗為淩厲的一劍攜著勁風削過,卻隻是削斷了一截天青色的衣袖,於夜風之中如葉如蝶,輕飄飄地落下。


  他卻仍舊是一副並不急於求成的模樣,抬手拭了拭劍鋒,銳利而又壓迫的目光卻一刻也未從沈硯卿的身上移開:“如何?看來你是想要……血債血償?那麽你該去毀了平康帝的陵寢才是。”


  “我對死人沒有興趣。至於趙王,不妨便由居於廟堂的謝家人以白虎符好好‘款待’,我這等江湖人,可幹涉不了什麽。”沈硯卿譏誚地笑了笑,足尖輕點於不遠處站定,“而他們解決不了的事情,當由我來代勞。”


  風連山挑眉冷笑:“幹涉不了?以你這些年的作為,可不像是幹涉不了。若非你如此迅速地‘處理’了秦風館,我本可挑動風歸藏和他在南城暗植的勢力借刀殺人——不論是誰,都會認為北城不過是受害者。”


  “城主‘深謀遠慮’,可惜還是算漏了些。”沈硯卿以一副了然的神色答道,“思及此前秦風館的種種,倒也合該如此——到時您再以暗通叛亂者的名義清算於我,便是做得一幹二淨。”


  “別把自己說得那麽無辜。”風連山聽得此言,卻是哼了一聲,“你所謂的‘代勞’,便是將我的女兒教成這副大逆不道的模樣,再以此為要挾?”


  沈硯卿暗自握緊了袖劍,麵上卻仍舊是不緊不慢地反唇相譏:“可笑,這等事情想必是威脅不到城主的。——我是真的很想問一問,您是將她視做子女,還是用以掙得臉麵的傀儡寵物?”


  “牙尖嘴利,難怪能騙得她言聽計從。”


  風連山不欲與他單單地在此爭論什麽,說話之間已然提劍舉步,身形如鬼魅一般地逼近而上,直刺沈硯卿的要害:“你以為前幾日隨你從廷尉寺全身而退的人,今日當真奈何得了我?”


  “城主莫忘了,您的人手可是分了不少去守枕山樓。”沈硯卿低低地嗤笑一聲,卻全然不敢輕敵,收了收攻勢迅速閃身避開,“如今南城已徹底落敗,您怎知風蔚公子便會默認您在此為風城招攬災禍?”


  “你!”風連山心中一驚,劍鋒也險些因此而偏轉幾分,卻又旋即調轉了方向刺來,“那又如何?”


  “便拭目以待。”


  沈硯卿這一次卻是不退反進,迎著對方的攻勢全然不設防,一劍刺出直指風連山手臂之上的穴位。


  一線泠泠劍光如曙色破開長夜,隻是那流暢的劍影在將將刺入對方肌膚之時,已驟然頓住。


  風連山所用的長劍較之於袖劍自是所及更遠,此刻已在沈硯卿的衣上劃開了一到長而深的血痕。


  沈硯卿挑開風連山的那一處肌膚後亦是不戀戰,倏忽間已收劍回身,雖微微蹙著眉,卻又似是對新添的傷口無動於衷:“城主的劍法果真是難有敵手。”


  “你既然明白,便不該自尋死路。”


  “焉知不是玉石俱焚?”


  話音未落之時,沈硯卿已然再次點足出劍,劍尖所指卻已是風連山另一處稍有破綻的穴位。而風連山見狀亦是不與他多做饒舌,身形騰挪回避之間一劍橫削而出。


  風連山的劍術確實可謂高超,接連不斷的一招一式章法嚴密,而氣勢如銀河飛瀑般淩厲地鋪天蓋地而來,密密匝匝的劍影迸裂成兜頭的羅網,幾乎便教人無處可逃。


  而沈硯卿卻是舍棄了以往輕盈飄逸的身法,輾轉騰挪之間的動作利落果斷,一如他手中飛轉的一線天青色劍刃。而劍勢卻仍舊是清風流雲般的綿裏藏針,劍光所及之處,似鶴影飛掠寒塘,又似朝露於陽光下輕顫著劃出一道亮色。


  除卻直指要害的攻勢外,他幾乎不對風連山步步緊逼的任何劍招刻意設防,手中刺出的一劍劍也均是在風連山的各處穴位之上點破即止,而身上的傷痕亦是一道道地愈加醒目。


  沈硯卿的眉頭鎖得越發緊了些,原本溫暖清透的眸子裏此刻卻似反常地燃燒著幾可焚盡一切的業火。


  兩人的身形俱是瞬息疾轉,便是有陸續聞訊而來相護的風城下屬,也全然無人敢貿然上前幹預,隻得紛紛手執各色兵器嚴陣以待。


  風連山在被挑過數個穴位後,隱隱地便有了幾分力不從心之感,然而觀之此刻局勢,沈硯卿分明傷勢更重,卻還仍有再戰之餘力。


  他心下一驚,原本自忖出手前早已對沈硯卿的劍術了解透徹,加之先前又以暗箭中傷,此刻必然落不得下風,卻是不料沈硯卿除卻謝行止授予的劍術之外,尚有這等旁門左道的異術。


  他自知不可再與沈硯卿這般消磨下去,索性暗暗以十分的力道挽劍斜斜一劈,雪亮的劍光攜著萬鈞的凜冽之意,直指沈硯卿的心口。


  此刻沈硯卿的情形亦是不佳,傷口洇出的殷紅與屢次硬生生受下劍招時飛濺的血跡在天青色的衣衫之上交織著點做錦簇的桃花蔓延怒放。


  見得風連山已生出十足的殺心,沈硯卿卻仍舊是了無退避之意,目光匆匆掃過他各處穴位的滲血後,猝然抬劍直取風連山的眉心。


  倏忽間肅殺的雪色與天光幾已堪堪擦過。


  “盡管動手,莫忘了風茗是什麽身份。”


  風連山卻是在這一刻急促地低笑一聲,劍尖殺意不減。


  沈硯卿原本行雲流水的一劍忽地便是滯澀了一瞬,令他幾乎可以在這須臾之間瞥見兩柄劍身之上映出的同一雙琥珀色眸子。


  他的腦海之中驀地便也浮現出一片轉瞬即逝的幻景。那也是一雙眼眸,並不十分地黑,卻是尤為清澈淨透,一如粼粼的石上清泉。那目光隨著主人對父親的回憶訴說遠眺著落在天際,而眸中盛著的分明是敬仰與孺慕。


  刹那間他的腦海之中已轉過了千萬個念頭。


  誠然眼前此人是風茗的生父,自己若是以這一劍取了他的性命,無論緣由如何,即便求得她的諒解,也絕無再相見的道理。而若是再猶疑下去,又如何對得住逝去的故人與數年來的籌謀?除卻此刻的自己,再不會有誰能夠令風連山血債血償。


  隻是沈硯卿的千般思緒也不過是在這一刻,旋即他的神思便已恢複了清明。


  薄薄的劍刃破空刺出,攜著幾分孤倨決然的意蘊,曙色般地一瞬間輕輕挑開夜色,刺破了風連山的眉心。


  一點殷紅綴在劍尖將落未落之時,劇烈的痛感已隨著一聲利刃入肉的悶響,猛地抽去了沈硯卿一切殘餘的氣力。


  在沈硯卿咬著牙吃痛地幾近跪倒之時,風連山亦是眼前一陣光怪陸離的頭暈目眩,長劍應聲脫手而落。他先前各處被沈硯卿點破的穴位此刻俱是隨著眉心一點血色的滲出而紛紛裂開了長而深的口子,汙血隨即無聲地流淌而出。


  風連山的這一劍並未能準確地沒入對方的心口。在他長劍脫手之後,沈硯卿強自支撐著後退了數步,終究是踉蹌著跪倒在了地上,壓抑不住地咯血。


  那一劍並不算致命,但此時此刻沈硯卿掃視了一番四下,仍是無聲地苦笑了起來。


  那些嚴陣以待的風城下屬們見此情形已然紛紛舉步而上,眼看那些明晃晃的刀劍不多時便要淹沒他已有些模糊的視線。


  他忽而在心中頗為釋然地長歎一聲,垂下了原本便已沉重不堪的眼簾。


  應嵐也好,沈硯卿也罷,這一切……本當如此。


  隻是不待他等來那千刀萬剮的痛苦,一團刺目刺鼻的迷煙便已倏忽地在他身側驀然炸開。


  “走!”


  有人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臂,將他生生地拖了起來。


  意識墮入混沌的前一刻,沈硯卿卻是隱隱約約地覺得這本應當恰是來時的人,其實已遲到了十年。


  亦是隔了十年的生死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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