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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朝天子第四折下

  風茗心下悚然地閃身回到床榻之側,凝神聽著屋外的動靜,隻覺得那腳步聲隻是自各方略顯雜亂地經由此處,略做停頓後便再次漸行漸遠。


  盡管對此滿懷驚疑,風茗也並未再多做停留,她小心地走上前去以鑰匙順利地打開了門鎖,而後極為輕緩地將門推開。


  縱然書房的陳設頗為清雅簡潔,卻也抵不住常年無人打掃,案桌與書櫃之上均是蒙上了一層極薄的灰塵。她大致地環顧了一番,目光掃過散落在地的書冊,最終停留在了案桌上鎮紙壓著的一張薄薄信箋之上。


  風茗走近移開了鎮紙後,才發覺這是一張以竹葉汁浸染過的信箋,紙上泛著淡淡的青碧色,翠竹清新的氣息撲麵而來。


  她取過信箋行至窗畔,方才想起書房的窗戶向西而開,此刻子時未過,透下的月光也仍舊是黯淡。雖是如此,她仍是勉力地借著這微光辨出了信箋上的文字:


  時維平康十五年三月初三,諸友會於洛都鴻池之意園。自辰時日入軒窗而始,祓惡修禊,觴詠騁懷,所以極視聽之娛。


  當此之席,嵐乃乘興作諸友之像,今複視其殘卷,栩栩然如生者之形。而清明夫人素好調香,乃用檀香、龍腦香、桃花、細辛、丁香製以凜冽之香,似有醒夢明神之用,故謂之南朝遺夢。


  諸友乃飲酒樂甚,暢敘幽情,日暮方歇。


  餘置卷宗於架上,忽見舊時畫卷,方覺遺夢及今驟醒,不知幻也,讖也?

  風茗讀罷箋上之言,心下不由得更覺懵然。又細細地看了數遍,方才隱約地覺察出了字裏行間的幾處特別。


  日入軒窗,畫像,熏香。


  風茗的目光掠過四下的陳設,書房內西側有軒窗,案桌旁有緗帙瓶,而桌上亦有一隻博山爐。


  而最後所提及的書架之上,正有並列的三格空缺之處,想來應是用於放置地上傾落的書卷。


  三格,也便是對應了這三處意象。


  風茗本能地看向了書房的軒窗,信箋上雖說是辰時日入軒窗,但偏偏此處的窗戶向西而開。那麽算來,便當是……六個時辰後的戌時?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但終究仍是蹲下身數過十一冊書抱起,放入了最右側的空缺之處。


  而後,風茗轉眼看向了緗帙瓶中擺放的畫卷,大大小小的一共也不過四卷。


  殘卷……倘若不曾有那樣的變故,或許本應有整齊的二十四卷。她一麵撿起四冊書放入中間的空缺處,一麵這樣不無遺憾地想著。


  風茗將第二處書卷整齊的放好,又行至案桌旁俯下身來,輕輕地嗅了嗅博山爐中殘存的氣息——似乎的確有信箋之中所寫的幾種香料。


  她取出信箋又看了一眼,確認了“南朝遺夢”所用的香料確為五種後,便又完成了對書架上最後一處空缺的擺放。


  機關被牽動的隆隆聲低沉地響起,密道的入口在案桌下倏忽開啟。


  風茗仔細地搜尋了一番卻仍未找見照明之物,她遠遠地聽得似乎已有侍從們循聲而來,便咬了咬牙,直接步入了幽暗深長的密道之中。


  入口處的地磚在她身後重又隆隆地關閉,在這一片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風茗卻是有了片刻的安心。


  —


  “風小姐的廂房被看守得很嚴密。”


  陸秋庭瞥了一眼窗紙上風城下屬的投影,轉而食指微動,在沈硯卿的掌心快速地寫下了這樣一句話。


  “哪一處?”沈硯卿頓了頓,又在他的掌心寫道。


  “記得此處古洛陽城水道的遺跡麽?當年還是你發現的。”


  沈硯卿在辨認出這一句話時,似有些驚訝地沉思了片刻:“是那裏?”


  “乘著當年重建時私自做了些修繕改動。”


  “她能發現?”


  “你看中的人,想必不至於太過遲鈍。”


  陸秋庭在寫罷這一句後,略微抬眼看了看屋頂的一角,那裏有一隻無舌銅鈴掛在一根橫拉的絲弦之上,紋絲不動地高懸著。


  沈硯卿眉頭輕鎖,似乎並未因此而放下心來:“如此巧合?”


  “我的提議。”


  陸秋庭似是覺得這樣的解釋不甚妥當,又補充著寫道:“數百句真話後的第二句謊話,他當然無從分辨。”


  沈硯卿的手指長久地停頓著,他自是明白這之前的“第一句”是什麽——風連山未能截下他借由謝徵之手送出的信件,隻怕多半便要歸功於陸秋庭。


  他沉思許久,終是覺得怎樣的謝言似乎都顯得單薄,便仍就事論事地寫道:“那麽想必也有通往廷尉寺外的水道。”


  “隻是不在此處。”


  辨認出這幾字後,沈硯卿不覺眉頭微鎖,還不待再寫下什麽,便遠遠地聽得廷尉寺中似又起了些騷動。


  “是風小姐所在的方向。”


  陸秋庭亦是側耳靜聽了片刻,正待再寫些什麽之時,卻驟然聽得一聲琴弦崩斷似的輕響。他循聲望去時,已見得那隻無舌銅鈴悄然落在了整齊堆放的書卷之上,而崩斷的絲弦直直地垂下,於沉沉的黑暗之中猶自輕輕飄蕩。


  他便也就轉而寫道:“不去接應一下?”


  沈硯卿沒有答複,隻是微微蹙眉凝視著他。


  “他們尚未對我起疑,放心。”


  寫完這一句後,陸秋庭起身行至床榻一側的燈台邊,不知是轉動了什麽機關,片刻後一處地磚便已悄然移開。


  沈硯卿站起身來,卻並未立即走入密道之中,反倒是不緊不慢地踱步來到了陸秋庭的身側,目光掃過了那燈台,似是了然。


  銀亮的月光透窗而入,正皎然地映照出他的半邊臉龐如珠比玉,隻是重新看向陸秋庭時,麵上擔憂之色不減。


  陸秋庭亦是明白他的顧慮,再次在他的手心上寫道:“這段水道有一處向西的支路,可直抵廷尉寺後院的牆下,那裏的石門機關和我此處所用的一樣。若是見到了她,你們便不必再回頭。”


  這一次沈硯卿卻並未再反駁什麽,隻是略微動了動雙唇,而後鄭重地在陸秋庭手心寫下“保重”二字。見得陸秋庭微微笑著頷首,他愣怔了片刻,便舉步邁入了密道之中。


  陸秋庭重新轉動機關將密道入口關閉,而臉上的笑意亦是隨著沈硯卿的離去而一寸寸地淡化。他負手踱步至窗畔遠眺著窗紗之外朦朧的夜景,而薄如輕紗的月色悄無聲息的覆上了他凜冽如冰雪的眉眼。


  —


  風茗扶著密道的牆壁疾步走著,自從方才無意地被一處繃緊的細繩險些絆倒,她便心下驚懼,隻道是自己或許已因那一處機關驚動了什麽人,不敢有片刻停留。


  幽幽的黑暗之中除卻自己的呼吸外再無其他聲息,風茗直到跑得有些脫力,方才倚著牆壁輕輕地喘息著。


  有一瞬風茗甚至覺得,這無邊的黑暗仿佛亙古的虛無一般向著她浪湧而來,直壓得自己幾乎便要窒息。


  正是此時,她仿若幻覺一般,似是隱隱聽見了前方窸窣的輕響。


  風茗心中一駭,略顯單薄的身形在這陰暗潮濕之處不由自主地輕顫一下。她竭力屏住氣息,緊貼著牆壁緩緩地蜷縮在了密道的一側,心中隻盼著自己不會被發現。


  莫名出現在此處的……會有易與之輩?

  胡思亂想之間,她卻已聽得那窸窣走動之聲在身側停下。風茗徒勞地睜大了眼,雙手微微顫抖著抱緊了膝蓋,卻是什麽也看不真切。


  “……風茗?”


  是她極為熟稔的聲線,隻是略帶上了些許疲憊。


  她有些混沌的腦海忽而為之一凜,不可置信地翕動著有幾分幹澀的唇,話語出口之時已控製不住地帶上了些許囁嚅之音:“先生……是你麽……”


  風茗驀地感到有一雙手臂輕輕地環住了自己的身形,將她攬入溫暖而令人安心的懷抱之中:“別擔心,是我。”


  連日緊繃的神思在這一刻驀地鬆弛下來,風茗再無力去維係素來的矜持,亦是緊緊地抱住了沈硯卿的腰身,於無邊的黑暗之中倚靠在了他的心口:“好在先生沒事……”


  “我會有什麽事呢?”


  風茗聽得沈硯卿低低地笑了一聲,而後便是在自己一闔眼之間,獨屬於他的草木清香忽而極度地接近,飛鴻掠影般地在她的額間留下極短暫的柔軟觸感,飄忽如飛霜塵埃。


  再睜眼時,眼前永夜如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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