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朝天子第一折上
窗下那株孤植的梅樹,在今天悄然綻開了第十九朵紅梅。
風茗傾身抱臂趴在窗台之上,抬起眼出神地看著此處唯一的一抹亮色。
這是她被軟禁的第四日。
被自己的親生父親軟禁。
緊閉著的房門驟然被人推開,此刻並非是用膳之時,但風茗仍是未有半分疑惑,亦不曾回過頭。
她仍是徑自出神地望著窗外,那裏正有一隻不知名的飛鳥低低地掠過。
“九小姐,城主有請。”
推門而入的侍女恭敬地開口,而風茗仍舊是沉默著未有半分動作。
“還請九小姐不要任性,城主到底與您是骨肉血親,豈會存謀害之心?”
“……”
“您這般鬧著別扭不開口亦不怎麽進食,又哪裏能解決眼下之事呢?”
風茗終究是妥協似的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回首看向那名侍女:“請帶路吧。”
枕山樓雖已被風連山收入囊中,下屬駐地與軟禁風茗之地卻仍舊是定在因政變而人去樓空的廷尉寺中,這令對此處全然不熟悉的風茗一時無從應對。
她低著頭不做言語,隻是緊隨著那名侍女走在回廊之上,心下飛速思忖著勉強從過往下屬口中聽來的隻言片語。
自趙王入駐洛陽宮後,洛都的百官各司至今尚未恢複常態,而次日便傳檄討伐的齊王更是逼得趙王無暇顧及與戰事無關的諸司,廷尉寺便是其中之一。
或許正因如此,又加之她的父親原本便是趙王的盟友,他們才得以留駐於此處。
風茗此時思及風連山之事,心中仍舊是不免驚疑與悲哀。沈硯卿提及雪嶺與高闕關的消息時她便該想到,那時雪嶺之人得以在高闕關左近甩開繡衣使的追蹤,或許並不僅是因為熟悉風蔚和北城,而是因為……他們原本便是來自北城。
“請。”
侍女推開了前方虛掩著的房門,而後閃身至門邊的一側,向著風茗微微躬身行禮。
“……多謝。”風茗在片刻的猶豫過後,仍是盡力露出一個尚算得體的微笑,從容地頷首稱謝。
既然諸事已有定論,她又何必向無辜之人擺臉色呢?
那名侍女神色猶疑了片刻,忽而低語道:“九小姐一會兒萬事且忍讓著些,再不情願……便當是想一想三公子或是沈先生。”
風茗不由得愣了愣,正待細問之時那名侍女已然緘口不言地立在了一旁。
她無奈,唯有依言不緊不慢地步入屋內,在房門被門外的侍女重新緊閉之時略微偏了偏頭,卻也隻是垂眸看著門戶之上雕鏤著的繁複花紋,不做言語。
“在洛都待了三年,你倒是學會了不少忤逆之舉。”端坐於屋內主位的風連山終是壓抑著怒氣率先開口,“這也是和應嵐那小子學的?”
“與他何幹?”風茗暗自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臉來抬眼望向那座上如今至親卻又至疏的男子,在他壓迫感十足的陰鬱目光之下兀自強撐出冷靜與淡然,“女兒不明白父親所說的‘忤逆’究竟是什麽。”
她思忖片刻,又勉強地露出一線微笑,垂下眼略略一福身,輕聲道:“父親往日裏向來都是喚我為‘茗兒’的。”
風連山聽得這最後一言,果真隱隱地似是愣怔了一瞬,再開口時似乎也減去了些許先前的威嚴之勢:“那時你出城走得匆忙,婚事尚未正式定下。故而你的私情,為父若有意放一手,也自可讓你們如願。”
風茗聽到此處卻是不覺蹙起了眉頭:父親究竟將自己看做了什麽輕率之人?
隻是不待她出言辯解,風連山便猝然間聲色俱厲地指責道:“可是你為了這點私情而煽動枕山樓與風城作對,是不是為父若是帶來的人少了些,你便還打算弑父?”
“父親!”風茗猛地出言打斷了他的厲聲質問,含著幾分不可置信的悲意輕顫著又道,“您以為女兒是什麽鼠目寸光的愚蠢之人?”
在風連山的印象中,風茗向來是會溫順而恭敬地低頭認錯。即便她心有委屈,也仍是會顧及自己身為城主的威嚴。也因此,他對這個女兒格外地“偏愛”些。
如今這般模樣,當真是無法無天。
他怒極反笑:“……好,你倒是說說看,那時你驟然拔劍襲擊,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女兒一直以為,不顧風城利益執意染指洛都的,會是二叔。”風茗略微定神,解釋道,“更何況這所謂的‘劍法’究竟如何本是一目了然之事,可二叔卻不知。既然枕山樓已破,女兒又豈有向他俯首折腰之理?”
風連山聽得此言,怒氣似是悄然減去了幾分:“倘若當真是他呢?”
風茗斂眸答道:“成與不成,女兒都唯有以死相對。”
“不過是洛都的一處商鋪而已。”風連山輕哧一聲,“更何況風歸藏已在秦風館覆滅後不久兵敗自盡。”
“所以真正圖謀洛都利益的其實是……”風茗不免愕然,倏忽抬眼,“但二叔身死距趙王兵變不足半年,他又如何能在這樣短的時間裏信任於您?那麽,你們之間的合作,想來早已自雪嶺壯大之日開始。”
“看來你終於明白了。”風連山略顯讚許地點了點頭,“風城偏居北疆不過是為了昔年避亂,如今天下已定,自當歸返。”
見得他這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風茗心中一涼:“您所謂的‘歸返’,便是勾結趙王,又暗中操縱雪嶺去促成平陵之變?!”
“你這是在質問為父?”風連山不覺鎖起了眉頭,這一句反問之言甫一出口,便已算作是默認。
盡管心中早有隱約的猜測,在聽得風連山親口承認的一瞬仍舊是隻覺遍體生寒:“您知不知道多少人因此而枉死?”
沈硯卿昔年便是因風連山操縱著的雪嶺與洛都之人的這番合謀險些喪命,而他於不知情時又投入風城為之效力。
何等的諷刺?
“與我風氏何幹?”風連山壓抑著心中的不快,“風城的可從沒有哪項規矩說要將風氏的利益讓位於外人。”
“但父親似乎也忘了,”風茗穩了穩氣息與聲調,極力地不流露出她素來對父親的些許的畏懼,“昔年風盈袖城主立城之初便定下了不可憑借風城之力幹預中原政事之規,違者當逐——女兒也不過隻是遵照先人之言罷了。”
卻不料方才還頗為克製的風連山在聽罷最後一句時,猛地站起身來疾步行至風茗身前,抬起手冷冷地指著她的眼睛,高聲斥責道:“違者當逐?你以為你是什麽人?敢對你的父親說出這樣的話?”
風茗驚愕地看著他麵上的慍怒之色,雙唇不覺微微地顫抖著,一言不發。
“你跪下!”
她身形不自覺地動了動,最終卻隻是克製著向後略微退了一步:“父親……”
風連山目光陰鬱地盯著她。
“您偏愛的不是乖巧可愛的茗兒,而是言聽計從逆來順受的傀儡,可女兒並不是。此事原本便……”
這一次她的話甚至還不及說完,便隻覺得伴隨臉頰上火辣疼痛的,是腦海中一陣嗡嗡亂響。
未能做出半分反應,風茗已被盛怒之下的風連山接連兩巴掌打得摔倒在地。這力道比至於此前秦風觀的嘍囉還要重上許多,她勉力地撐起身子喘息著,吃痛地吐出了一口鮮血。
她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風連山,睜大的雙眼之中是無可掩飾的驚懼。
“當真是長了本事,還學會了頂嘴。”慍怒之下的風連山了無疼惜之意,隻是冷笑著,“既然你口口聲聲說著規矩,那麽不如先算一算你忤逆父母、另有私情依照規矩該當如何?”
風茗咬了咬牙,強撐著站起身來開口,心中已明白他意欲何為:“無故忤逆方是逾矩,至於私情,也當是核實之後酌情定論。”
“你倒是很會利用它們狡辯。”風連山冷笑一聲,“便暫且認做你並非無故忤逆,也該算過這私情的帳,再說你所謂的‘違者當逐’,你覺得呢?”
“既然父親已如此認定,”風茗自知無理可說,淡淡地垂下了眼看著自己的裙角,語氣漠然,“……但憑父親決議。”
“怎麽?”她這番模樣倒是讓風連山平添了幾分怒意,譏諷道,“你若是覺得不妥,何不如方才一般直言?”
“女兒自認未有如‘私情’般的逾矩之行,隻是父親看來並不相信,女兒又有何話可說?”
風連山不語,一時間兩人皆是靜默,反倒是聽得窗紙輕輕鼓蕩,想來是窗外的寒風緊了些。
說話之間,已有侍女依照家法舊例取來了藤鞭,自偏門趨步上前將其奉上,待風連山接過後便侍立在了一旁。
這藤鞭看起來並非隨手攀折的枝條,而廷尉寺所主的亦是審讞而不司肉刑,看來風連山一早便對她的這番態度有了準備。
“你仍舊是不打算說什麽?”
“父親卻又究竟想要女兒如何?”
“認下你的錯處,待事了後隨為父回城,少動那些不該有的心思安心成婚。”
她這才醒悟過來,風連山意願已定,如今不論口中說著怎樣冠冕堂皇的緣由,也不過是為滅了她就染指洛都政事一條繼續辯論下去的心思。選用“私情”一著,無非是因此種罪名足以令大多貴女抬不起頭來。
可笑自己還在嚐試著以理相談。
風茗心中忽而凜凜地一寒:若是他下手如方才一般,自己隻怕在回城前都唯有臥病在床,遑論借機去另尋出路。
如今絕不可再徒勞地爭辯下去。
電光石火之間想明白了這些,風茗一時也顧不得許多,低下頭去緩緩地俯身稽首再拜,斟酌片刻後隻是帶著些許驚懼敬畏之意地說道:“女兒知錯,不敢再犯,還請父親……高抬貴手。”
風連山似也不曾料到她會這般直白地服軟,將那藤鞭擲回侍女手中,冷笑:“為父還當你如今有如何地了得,也不過如此。”
風茗不敢抬頭唯恐被他看出什麽破綻,仍舊保持著稽首的動作,默然不語。
“為父卻不覺得你會如此幹脆地認錯……”風連山的聲音再次幽幽地響起,“跪上兩個時辰,好好想一想——你,在這裏看好九小姐。”
“是。”
聽得一旁的侍女已然恭敬地應下,風茗這才直起身來,仍舊保持著跪地的姿勢。
而風連山已然與她錯身走出了屋子,一時不知他心緒究竟如何。
她唯有悄無聲息地正跪在原地,靜心思索起了日後的應對之法,不做他想。
兩個時辰聽來可怖,風茗卻是不甚擔憂。先前幾日裏她均是進食甚少,用在如今這般情狀之上雖不是她的本意,倒也勉強能令她免去些痛苦。
風茗心知父親僅憑城主的身份與權力便能夠令自己失去一切對抗的勢力籌碼,她也唯有去賭這一星半點的血緣之情、賭風連山不屑於處置一個已毫無反抗之力的螻蟻。
所能求得的不過苟延殘喘的時日。
虛弱的脫力感很快地蔓延開來,風茗強撐著保持正跪的動作,但四肢百骸之中的力道很快地遙遙抽離開去。
夾雜著光怪陸離景象的黑暗密密麻麻地鋪滿了她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