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禦街行第二折下
次日夜色漸濃之時,廷尉寺的官員們已如常地結束了一天的公務,陸陸續續地散值離開,官署中原本人來人往的廳堂與廊道也逐漸冷清下來。
蘇敬則照例確認過過各處卷宗庫的安全,而後將它們一一地鎖上了門。做完這些之後,他回到了廷尉寺官署的正廳之中,而陸秋庭已然等在了這裏。
“陸寺卿。”蘇敬則向著他微微頷首,“他們都已散值離開了,各處廂房也無人滯留。”
“稍待片刻,”陸秋庭思索了片刻,似是有所顧忌,道,“昨晚廷尉寺中並無異動,而明天屍體便將送往義莊,本官擔心今晚盯上它的人,隻怕是不少。”
蘇敬則立即會意:“陸寺卿的意思是分開行動?”
“我先行前往後院,若是一刻後你在此處見不到後院的燈光,便是我引開了來人,你需從廂房間的隱蔽道路繞過去。”陸秋庭說到此處,又補充道,“大寧律例之中,非大案不得毀壞屍體,故而如今隻能私下行事——你有把握保證屍體不會有太多異樣麽?”
“陸寺卿大可放心,下官已有了大致的計劃。”蘇敬則微笑著應下,而後有幾分肅然地與陸秋庭對視著,“反倒是您到時若與他們正麵交鋒,還需多加小心。”
陸秋庭愣了一瞬,而後搖了搖頭:“無妨,想來他們也不願將動靜鬧大,隻是需要你調查屍體之時動作快一些了。”
“必不辱使命。”蘇敬則微微躬身,目送著陸秋庭轉身走入正廳後的長廊。
夜幕之下的長廊格外地寂靜,寒風中輕輕飄轉的廊燈投下模糊的光影,而那原本緩緩曳動的燭光在一道黑影倏忽掠過帶起的勁風之中猛地一陣明滅。
果然來了。
陸秋庭的腳步一頓,他確信以對方的敏銳必然已經發現了自己,隻是不知對方又是為何不曾將這行跡也隱藏幾分。
難不成……也是障眼法?
陸秋庭原本並不想過多地搭理,直到看見了那黑影直直地向著舊書房的方向而去,他略微權衡了片刻,便立即疾步追了上去。
那座舊書房靜靜地佇立在長廊的盡頭,於混沌的夜色之中,沉沉如鐵幕。
陸秋庭追至舊書房的門外不遠處,卻赫然發現那門鎖已被人幹脆利落地劈開,木門輕顫著虛掩,看起來那人也是剛剛來到不久。
沒有太多的猶豫,陸秋庭走上前去便推門而入。
不速之客正背對屋門而立,屋內案桌旁的機關已然被破解。木門驟然被推開後,如水的月光傾瀉湧入,山霧般輕柔地籠在青衣來客臨風飛動的衣袂之上,一瞬間飄飄如遺世之人。
陸秋庭凝眸看著這似曾相識卻又絕不應當如此的背影,原本想好的一番博弈與說辭忽然地便停在了口邊,一時竟是默默無言。
反倒是青衣來客緩緩地回過身來,琥珀色的眸子裏淩淩地將原本黯淡的月華倒映得明澈,落拓風流的神采風韻彌補了並不十分出挑的容貌。
容貌分明並不似故人,卻又處處透著故人的殘影。
青衣來客微微牽起嘴角,率先開了口:“陸寺卿,幸會了。”
長秋宮的華美正殿之中,熏香嫋嫋,更漏遲遲。
“廉貞。”重重紗幔之後,韋皇後輕輕仰起了頭,看著宮殿穹頂之上鑲金嵌玉的圖案。
“屬下在。”人影一閃,玉衡已然神色淡淡地半櫃在了紗幔之外,“中宮殿下有何吩咐?”
“今日早朝時禦史台以無名浮屍之事參劾了一番少府寺,但言語之間頗有幾分蹊蹺。”韋皇後的聲音波瀾不驚,“你今晚去廷尉寺查一查。”
現在?
玉衡微微蹙眉,對於韋皇後這一道倉促的指令,盡管心下少不了愕然,但也隻是沉默了片刻,終歸也沒有開口多問:“遵命。”
可惜韋皇後浸淫宮廷多年,自然不會忽略此等片刻的異常:“你對本宮的指令,可是有所疑惑?”
“屬下確有幾分疑惑,此舉恐怕太過倉促。”玉衡索性也不隱瞞,免得平白惹她生疑。
“這屍體在廷尉寺放不了多久,”韋皇後說到此處,不覺冷笑一聲,“何況今早議論此事時,為少府寺出言調和辯解的人,倒是與趙王有些淵源——本宮很好奇。”
玉衡略微垂眸,隱去了幾分神色的變幻:“廉貞明白了。”
“去吧,不過不可耽誤太久。”
韋皇後話音落下之時,玉衡已然低聲應下,以莫測的身法縱身離開了長秋宮正殿。
韋皇後聽得她離開,微微側目看向了一旁的更漏。
此刻趙王及其親信尚未就職,但願近日的洛都之中,不會有更多的變數。
她默默地闔眼了片刻,隻覺得心下有一霎的不安。
昭陽宮中,尚未就寢的明儀太妃倚坐在榻上翻弄著手中的書卷,終於等來了自偏門輕聲入內的暮桑。
她倒是連目光也不曾抬起半分:“暮桑,阿衡今晚可有什麽異動?”
“太妃娘娘,她被長秋宮召去了片刻,眼下似乎已經離開了洛陽宮。”
“你可打探到她去了何處?”
“不曾聽清,似乎……與昨日那無名浮屍有關。”
明儀太妃這才微微蹙了蹙眉,抬起眼來:“奇怪……那竟然不是長秋宮的意思麽?”
“娘娘,這……”
“暮桑,”明儀太妃的語調嚴肅了幾分,“孤覺得,這洛都之中,隻怕還要出事——白虎符的事情,拖不得了。”
木門在一陣輕微的“吱呀”聲中被緩緩推開,風茗小心翼翼地閃身進入了這間暫且停放屍體的廂房,又反手將門輕輕閂上。
好在月光皎潔,她一眼便看見了停放在木板床上正蓋著白布的屍體,那一層白布在透窗的月光之下恍惚間好似泛著幽幽的熒光,令風茗也不覺心下怵了一瞬。
盡管如此,她隔著布摸了摸包袱之中的一幹刀剪藥瓶,還是一步步無聲地走到了板床邊。風茗深吸了一口氣,攥住約摸是靠著屍體頭部的一角白布,緩緩地將它揭開。
“唔……”
借著熒熒的月光看清那屍體的麵目之時,風茗到底還是被驚了驚,死死地攥著那一角白布,硬生生咽下口中的驚呼退了一步。
屍體的一雙眼早已被挖去,連同耳鼻雙唇也被極為粗暴地割下,七竅隻剩下了七個大小不一的黑黝黝的洞。兩頰的血肉被成塊地剜去,剩下不好動刀之處,亦是被劃得全然看不出名堂。加之屍體被河水浸泡得發脹,這麵目在幽幽冷冷的月光之下,便更如陰間爬來的無名厲鬼。
明明此刻門窗皆是緊閉,風茗卻無端地覺得背後一陣寒浸浸的涼正在肆意擴張。窗紙上投著的橫斜枯樹影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宛如張牙舞爪的幽魂。
她在原地僵了片刻,一片空白的腦中才隱隱回憶起自己似乎帶了火折子和蠟燭,便忙不迭地打開包袱摸索著將它們取出,又胡亂地打開了一旁的櫃子,摸索到了一個陳舊的燈台。
雖然手上已微微顫抖著出了不少冷汗,風茗終究還是最大限度地保持著冷靜,沒有再弄出一絲多餘的動靜。
“嚓”。
一聲極輕的摩擦聲後,風茗右手中的火折子亮起了一小團微弱的火光。她借著這點光亮,在一旁的案桌上小心地將蠟燭固定在燭台上,又瞥了一眼毫無異樣的屍體,這才輕輕地鬆了一口氣。
死物而已,倒是自己太過大驚小怪了些。
也正是在此時,原本映著透亮月光的窗紙之上,遠遠地似有一道黑影一閃而過,片刻後,又是近一些的一閃。
風茗悚然一驚,連帶著手中火折子的火苗也輕輕地晃了晃。
幾乎是同時,一陣陰惻惻的風自背後猛地拂過,火折子瞬息熄滅,餘燼之上,一絲若有若無的青煙嫋嫋飄散。
她驚懼地瞪大了眼看著不遠處靜靜躺著的屍體,卻仍舊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因為身後早已有人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巴,觸感冰涼。
風茗想也不想,舉著火折子的手便是一轉,將那帶有火焰餘溫的一端刺向身後人大致的麵部所在。
但她的動作還未完全施展開,手腕便再一次被另一隻手製住,那隻手的觸感依舊冰涼,隻是因為對方動作的緣故,有四道淺而涼的指甲刺到了她的肌膚,帶來極輕的痛感。
對方似乎真的隻是想讓她安靜下來,身體尚且與她保持著些許距離,根本無從進行進一步的挾持。
風茗因而微微鬆了一口氣:既然不是意在取她性命,一切就都有轉圜之地。
而身後那人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扣住她手腕的動作略微變了變,那輕微的刺痛感也隨之消失。
與此同時,身後人見得窗外暫無異動,也終於是開了口。盡管已刻意壓低壓輕了許多,卻也並沒有多少威脅之意,仍舊是一貫的禮貌與溫柔:“風姑娘,不想送命的話,別點燈。”
說罷,他兩手齊齊鬆開,又向後退了一小步。
風茗雖是略有些驚訝,到此也總算放下心來。
她這才想起,對方似乎僅有右手前四指有淺而圓潤的指甲,這分明便是習琴之人的手。
“蘇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