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禦街行第二折上
是夜,寒風吹徹,明月高懸。洛都的燈火依舊是輝煌如星海,璀璨地點綴在亭台樓閣之間。
風茗整理完今日枕山樓中的賬目之時,才發現夜色已深。她提了一盞燈籠走出了中庭的小樓,不緊不慢地向著後院的住處走去。
客人們喧鬧的話語聲與頻頻的觥籌交錯聲自前廳遠遠地傳來,依稀可辨出大多仍是在暢談著洛都之中的美人與珍寶,好似前些日子裏重重的朝堂變故從來不曾發生。
與極端的繁華伴生的,自然便是糜爛。
而風茗又抬眼看了看中庭回廊簷角與小徑兩旁隨著夜風飄轉明滅如無歸遊魂般的各色花燈,忽而便在這暈開的一點點暖色光團之中,有了一陣莫名的不真實感。
明晚……會有怎樣的發現呢?
風茗輕輕地搖了搖頭,不再去無端地擔憂什麽。她沿著小徑繼續走著,此刻夜色沉沉,唯有一輪銀白的弦月高懸空中,清透如紗的光芒似能照徹千古。
月色下光禿禿的枯枝嶙峋地伸展著枝條,而風茗卻是不自覺地頓了頓腳步。
她記得今年中秋的前夜,那時這些枯枝還是花葉繁盛,而沈硯卿於交結的月色之下折得一枝新綻的曇花,簪在了她的鬢邊。
風茗本能地抬手撫了撫發髻,卻隻是觸到了晨起時隨意簪上的發釵。她自嘲似的輕笑了一聲,重又舉步向前。
轉過一個彎後,她驀然見得月色與燈光的掩映之下,有一道清亮的輝光轉瞬閃逝,一如永夜之中絢爛而短暫的極光。再定睛看時,才見得沈硯卿正側身對著她,擦拭著手中的袖劍劍身輕輕一轉,那清透的光芒便是再次一閃。
溶溶的月色與淩淩的劍光襯得他身姿清舉,天青色的衣袂融在夜色之中輕輕地飄蕩,似一霎將明未明的天光。
“先生,”風茗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有幾分擔憂他的舊傷,加之她料得對方多半也已發現了自己的行蹤,便索性走了上去,“夜寒露重,何故在此停留?”
“雖說夜寒露重,但月色卻是很好。”沈硯卿側過身來看向風茗,將袖劍歸入鞘中,微微笑道,“許久不曾用過它,手倒是有幾分生了。”
“在秦風館時,我似乎見你用過它。”風茗沉默了片刻,問道,“我……可以看看嗎?”
“自然無妨。”沈硯卿將袖劍遞給了風茗,自己則是倚著一旁的石桌,眉眼之間帶著幾分散漫的笑意。
風茗小心地接過了袖劍輕輕拔出幾寸,這才發現這柄在秦風館時不曾看清的劍,與沈硯卿先前贈予自己的竟是頗為相似。隻不過,這把袖劍的製式分明更為輕巧,紋飾的華麗程度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把袖劍不過一尺有餘,幾乎與劍身一般狹窄的劍格上鑲著一顆天青色的玉石。劍身卻不似她的那一把一般是尋常的白刃,而是隱隱的有幾分透明,上麵的陰刻紋飾精巧細密,乍看來似是飄逸的雲紋與纏枝紋錯綜交纏。
劍尖與劍刃之上泛著幽幽的青藍色光芒,好似破曉之時的黛青色天際,不知究竟是由何種金石鍛造而成。
她的目光重又落在了同樣紋飾地極盡華麗的劍鞘之上,見得那花紋簇擁著的是古篆文所書的“繁聲”二字。
“繁聲?”風茗的目光掠過那兩個字時,不覺輕聲念了出來,“繁華之聲……倒也符合它的模樣。不知這是哪位名家所鑄?”
“當年的謝侍中,或者其實該說……”沈硯卿的笑意忽而黯了幾分,“是我的師父。”
風茗心下略有幾分驚訝:“我隻知謝侍中劍法造詣頗為不凡,竟不知他還善於鑄劍。”
“謝侍中對於劍法的理解,倒是我生平僅見。”沈硯卿微微頷首,目光略微垂了垂,回憶道,“當年我向謝侍中討要剛剛鑄成的‘別秋’打算一試,他卻說我出劍素來飄逸不拘,與此劍之凜冽劍意無法配合。”
風茗聽到了此處,不覺眨了眨眼,發問:“後來他便特意為你鑄了這柄‘繁聲’?”
“算是如此。”沈硯卿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如他所言,那時我用起繁聲來確實得心應手。”
“但……”風茗搖了搖頭,不知是想到了什麽,默默無言地將繁聲交還給他。
“到底是那時候年少氣盛不願讓步迂回,換做如今,或許也未必會落得那般困頓。”沈硯卿接過了繁聲,自是聽出了風茗想問些什麽,語調之中卻是聽不出多少異樣的情緒。
風茗的目光閃了閃,她就近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靠著一旁的石桌以手支頤,微微仰首看向了沈硯卿:“可又為什麽要以這樣的方式回來?”
“這已經是最好的方案了。”沈硯卿亦是笑了笑,將繁聲重又籠入袖中,側身在風茗的對麵坐下,抬手不知從何處取出了一支火折子,小心地點亮了石桌之上的花燈,“以蜀郡密不外傳的易容之法換得風城相救,以留在風城為商會效力換一個新身份,一切都很公平。”
風茗不甚讚同,低聲道:“看中了風氏商會的的情報與人脈?但實際上你也看見了,商會總管也並沒有隨意調用人力的權力。”
“總好過我勢單力孤地回來調查。”沈硯卿將火折子甩滅,花燈暖黃色的光芒映襯著他的麵容,明明算不得十分俊朗驚豔,卻也自有一番獨一無二的疏朗與灑脫,“更何況,你不覺得一個毀容的人頻繁出沒在洛都街頭,更為惹人注目麽?”
風茗聽得他這番輕描淡寫的話反倒是愣了片刻,許久才開口試探了一聲:“你……”
“那時遭人偷襲,險些被整個人推入火中而已。”沈硯卿反倒是很有些不在意地笑了起來,花燈的光芒照得他的眼睫之間碎光迷離,而雙眸明澈如琉璃,“都是些陳年往事,你也不必忌諱什麽。”
沈硯卿這副風輕雲淡的態度反倒是讓風茗覺得有些不是滋味。想來他後心久未痊愈的傷也是那時留下的,風茗其實很難想象,一個曾經名滿京城驚才絕豔的少年,該如何去麵對這樣生不如死的劫後餘生?
而倘若那時年少成名卻又一夕間重傷毀容的是自己,又哪裏還會有什麽求生之心?
風茗沉吟了許久,仍是將自己的一番感慨暫且埋在了心中:“那麽這一次……你有把握嗎?”
“不算十分,在洛陽宮內枕山樓幾乎無人可用,隻能拜托我那不靠譜的師妹。而且……”沈硯卿話未說完,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即便你當年已給陸寺卿留下了足以平反的證據,如今也不能袖手觀之麽?”風茗咬了咬下唇,以極低的聲音發問,尾音輕顫,“你有沒有想過,若是失敗,未必能再有全身而退的機遇?”
“這場陰謀裏,風城和洛陽宮誰也不是旁觀者,而我當年根本沒有看透。即便到了如今,我也隻不過處理掉了區區秦風館。”
這樣幾近於孤絕的行徑令風茗心中倏忽間便有了幾分惻隱與不忍:“其實你本可代他們遠離紛爭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又何苦與風城再做第二個交易?”
“我其實早便問過你,一個無來處無牽掛的人,又該往何處而去?這天地本就是最大的牢籠,此間的芸芸眾生,誰又敢妄言自由。”沈硯卿垂著眼簾,有些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抬手撫著花燈的燈罩,在風茗看來卻是有幾分蕭瑟,“自從以沈硯卿的身份‘複生’以後,我時常會想……為什麽他們都死了,我卻還這樣活著?無論生死成敗,我都想再傾力地為之一搏。”
即便是在說著這樣的往事,他的語調也依舊是從容得聽不出半點異樣。風茗見他的目光雖是落在花燈紙罩內隱隱跳動的火焰上,卻又似乎無比遙遠。
恍惚之間她自己好似也看見了音容盡改的昔日少年在偶爾的夜深人靜之時,斂去平日裏的灑脫隨性,輕輕鎖著眉頭憶起無法忘懷的舊事。或許那時候也會有這樣一盞燈在他眼前跳動著燭焰,燭火溫暖,卻也化不開他眼底的空茫與遙遠,最終隻是凝成了更為堅定而決然的眸光。
“秦風館已算是南城在洛都乃至中原司州一帶的根基,先生若說是‘區區’,未免也太過看低了。”風茗緊緊抿著唇沉吟了許久,才低聲地開口安慰道。
“即便如此,代價也絕不算小。”沈硯卿抬眸看向風茗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輕聲道,“而這之後的,隻會更大。但以此換來的東西是否真的值得,我卻是不敢妄言。”
“先生,崔榮和祁臻已經死了,長秋宮眼看也成了眾矢之的……一切應當都會順利的。”
“但願能如你所言。”沈硯卿抬眼,略微牽了牽唇角,“你本是局外之人,這些煩心之事本不該讓你知曉。”
“但我真的很想知道……先生究竟是怎樣的人,又有過什麽樣的經曆。”風茗輕輕地搖了搖頭,“已經三年了,我並不希望就這樣一直活在先生的庇護之下,而對其他的一無所知。”
“枕山樓的諸事,其實你早已足夠接手,缺的不過是相應的心性而已。”沈硯卿笑著站起身來,“或許你說得確實不錯,此前倒是我太過狹隘。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
“先生放心,明晚之事,風茗必然不會有所拖累。”風茗亦是隨著他站起身來,取過放在一旁的燈籠,低聲囑咐了一句,“你的舊傷很是棘手……也不要太過勞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