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禦街行第一折上
“蘇少卿,你回來了。”
蘇敬則走入廷尉寺官署之中,一路上倒也遇上了數名駐足問好的同僚。
“是啊,許久不見。”
他亦是以禮節性的微笑一一應下,又與他們簡短地寒暄過,而後才快步走入了後院之中臨時放置屍體的廂房。推開了虛掩的木門後,他便看見了緊鎖著眉頭的陸秋庭。
“陸寺卿,”蘇敬則向著他一行禮,而後看向了一旁放置著的屍體,直覺有異,“今日這是……”
“洛水鑿冰之時發現的浮屍,碼頭的工人便來報了官。”陸秋庭簡短地說明了一番,又微微頷首道,“你前幾日剛剛複職,如此一來卻是要辛苦一些了。”
“無妨,這畢竟也是下官職責所在。”蘇敬則聽罷,卻是笑了笑,反問道,“倘若是尋常的無名浮屍,廷尉寺在備案過後便會送往義莊……陸寺卿可是發現了什麽蹊蹺之處?”
“不錯,你且來看一看。”
陸秋庭側了側身,示意他上前察看。蘇敬則無聲地點了點頭,不緊不慢地走到屍體邊,仔細地看了起來。屍體仍舊保持著被打撈上來時的模樣,連纏繞的漁網也不曾被卸下。
蘇敬則小心地將俯臥著的屍體翻了過來,隻見那屍體的麵目原本便已被劃得模糊,加之在水中泡得腫脹,便更是難以辨認。
目光掃過屍體的四肢之時,他不由得頓了頓。
“四肢被繩子綁住了?”蘇敬則蹲下身來,握住屍體被捆縛的雙手並將它抬了起來,於是繩結上垂下的一小段麻繩便也就軟軟地垂落,“麻繩的斷口很整齊,看起來應當是被人割斷的——下官聽聞那時屍體是突然浮出水麵的,如此看來……屍體的出現,另有玄機。”
他隻是猶豫了片刻,便將更為直白的說辭收了回去。
“你也發現了。”陸秋庭聽得他這樣說著,不禁歎了一口氣,“有人刻意想要讓這具屍體在‘合適’的時候被公之於眾。”
“陸寺卿的意思,下官明白了。”
聽得陸秋庭略微咬重了“合適”二字,蘇敬則幾乎是立刻便想到了如今洛都山雨欲來的時局。
自從式乾殿一事惹得太子被廢,洛朝堂上下便是一派肅殺的氣氛,惶恐與不安在洛都的上空無聲地交織蔓延。
太子雖已被廢入金鏞城,但東宮明裏暗裏的黨羽卻並未完全煙消雲散。韋皇後在明升暗降了一番反對廢除太子的朝臣之後,除卻一場無關緊要的大赦便再無動作,東宮黨羽們不知她在醞釀著什麽,更不知自己還能否看見第二日洛都的朝陽。
這些人自然也不會甘於束手就擒。
那麽究竟是哪一方先動了手,便很值得推敲了。
蘇敬則起身向著陸秋庭一揖,接著問道:“隻是不知您需要下官為此案做些什麽?”
“說到底這也隻是本官的猜測罷了。屍體會依照律例在廷尉寺備案,三日後送往義莊處理。”陸秋庭說著,不鹹不淡地瞥了蘇敬則一眼,“對了,若是本官不曾記錯……蘇少卿似乎在明日需得留下值夜?”
“確實如此。”
“恰巧本官明日有不少卷宗需得批複,這一次可不要再出什麽閃失。”
蘇敬則旋即便領會過來對方的言下之意:陸秋庭這是打算乘夜調查這具來路不明的屍體,而自己……恰恰被選做了幫手。
這樣的打算,陸秋庭自是要防著隔牆有耳。
他不動聲色地保持著一貫的謙和笑容,應下了陸秋庭的話:“下官必然會小心行事。”
陸秋庭微微頷首:“你向來做事縝密。”
“可惜此前到底還是百密一疏。”蘇敬則笑了笑,沉靜的目光也不覺閃了閃。
“對方有備而來,怎麽算得上是你的失誤?”陸秋庭卻是輕輕搖頭,語調卻不知是感懷還是歎惋,“廷尉寺卷宗也未有損失,比之於當年也算是萬幸。”
蘇敬則斟酌了許久,這一次終是開口詢問道:“恕下官唐突,陸寺卿似乎……時常因下官之事思及故人?”
“這麽久了,你倒是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陸秋庭愣了一瞬,而後不覺輕笑了一聲,“其實應嵐他的心性實在是與你大相徑庭,若說相似,或許也是相似在經曆——審理枕山樓一案時,倒是真的讓我想起了他當年的模樣。”
蘇敬則亦是笑了笑:“聽聞那時的應少卿聞名洛都之時不過十七,下官卻是自愧不如了。”
“少年成名也未必便是好事。”陸秋庭似乎並不讚同他這番話,歎息了一聲,心有所感,“他那時若有你一半的沉穩,或許……也不至於如此。”
“應少卿那時或許另有安排,隻是如今已不得而知。”蘇敬則察覺到了陸秋庭語調之中輕微的變化,略做思忖後,語調比往常更為溫和了幾分,“說到底,也許不過就是各自求仁得仁罷了。”
陸秋庭的神色一瞬間凝了凝,良久卻又似乎舒展開了幾分:“好一個‘求仁得仁’。”
蘇敬則微微垂眸,依舊保持著淡淡的微笑。而不待他回答些什麽,陸秋庭便再次開口道:
“所幸,後來者到底不曾步了我們的後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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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枕山樓亦是關注到了這具無名屍體。
“先生,你不覺得這屍體出現的時機……太湊巧了麽?”風茗站在書桌的一側說罷了自己方才在碼頭的見聞,末了又征詢地補充了這一問。
“裴紹出鎮涼州,鍾鳴稱病不朝,繡衣使與禁軍之中也多有換血——確實是一個令人難免多思的時候。”沈硯卿放下了手中的賬目,屈起手指無意識地輕敲著桌麵,對風茗的這番話不置可否,“但這屍體究竟身份如何,有什麽樣的異常,你我都是一無所知。”
風茗愣了片刻,回憶著屍體那時的模樣,又急急地補充道:“可是……那具屍體腐爛得並不嚴重,但也並非是這兩日才死去。若說一開始是被人綁了重物沉河,它的腐爛膨脹程度根本不足以扯斷捆縛的麻繩浮上水麵來。我覺得……”
“即便你對屍體的判斷不曾有誤,也並不能說明此事於商會而言究竟有何益處。”沈硯卿抬眼看向她,打斷了風茗的話語,“還是說你有足夠的證據可以證明,此事背後有與風城相關的人在作祟?”
“我……”風茗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直覺罷了……”
“風茗,你真是一點也不適合交涉這樣的事情——這般措辭,可是說服不了別人的。”沈硯卿無奈地歎息了一聲,站起身來看向風茗,“不過既然你看出了這些不尋常之處,我自是會調查一番。”
“先生,你大可不必如此……”風茗聽得他似有應允之意,卻並無太多的欣喜,急急地再次開口,又一時不知該再說什麽。
“若是覺得我想借此博取你的諒解,那大可不必。”沈硯卿忽而輕笑一聲,取過書桌上的一冊書卷,與風茗擦身而過,“從商會的立場,我自然不會答應。但做為驚蟄,我倒是很願意和你去查一查——我有些事情需得去處理,明晚,你且做好準備吧。”
“先生。”見沈硯卿頃刻間便要離開此處,風茗一時也不及多思,低呼出口。
沈硯卿偏過頭來,一雙琉璃色的明淨眸子似笑非笑地看著風茗:“還有何事?”
風茗頓了片刻,低聲道:“倘若平陵之變中當真有雪嶺和南城的手筆……其實我也並非不理解。”這樣說著,她不覺輕輕握了握袖中的短劍:“若非如此,我大可不必再留在洛都。”
“風茗,你知不知道,風城那邊傳來的消息至今寥寥?”沈硯卿聽得此言,頗有些訝異地輕挑了一下眉,語調卻是不複戲謔,“事情恐怕沒有你想象得那麽簡單,而我也並不知道,真相大白的那一日,你我究竟又會如何。”
“你這是在懷疑……”風茗心下一驚,一時也掩飾不住語調之中的異樣。
“一點懷疑罷了,如你所見,更為危險的還是南城。”沈硯卿隻是笑了笑,並未再接話,舉步舉步打算離開。
“為何是明晚?”風茗又是追問了一句。
“若我沒有記錯,對於這樣的無名屍體,廷尉寺理當在三日內備案,而後送往義莊處理。”沈硯卿略做思索,道,“此事既是我以驚蟄之名應下,自然動用不了商會的力量。今晚實在太過倉促,故而定在了明晚。”
“去廷尉寺?這可不是兒戲。”風茗微微蹙眉,語速也不覺快了幾分,“你該不會覺得你的舊傷這樣恢複一兩個月,便能完全無礙了吧?”
“別著急呀……晚間廷尉寺值夜的人不過一二,何況也都是些尋常的文官,若是想要引開他們也並不算難。到時候你趁機去調查一番屍體便是。”沈硯卿見此,卻是不由得笑了笑,語調輕鬆了幾分,“正巧有些與陸寺卿相關之事我需得去確認一番。”
風茗沉默了半晌,一時也無從再反駁什麽,隻得目送著沈硯卿離開廂房,輕輕頷首:“……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