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一斛珠第三折上
興平八年十月二十一,天陰欲雨。
氣氛沉重的早朝總算散去,官員們三三兩兩地走出崇德殿,秦江城默然地看了看陰沉的天色,一時駐足。
今日的朝會依舊並不平靜,又有數名東宮官員檢舉太子行為不端,除卻喜好將東宮充作市井之貌嬉鬧,向含章殿的晨昏定省也已缺了大半月。
除此之外,涼州一帶的羌人作亂亦是愈演愈烈,連姑臧的官府也抵禦不住,前幾日已然因血戰而陷落。
而興平帝依舊在含章殿中稱病不朝。
“秦禦史這是因何事而煩惱?”蒼老的聲音自身後響起,秦江城回過身來,便看見了須發皆白的太宰正被一名內侍攙扶著,不緊不慢地走來,麵上似是帶著幾分憂色。
“鍾太宰。”他依例躬身行禮,答道,“不過是擔憂一會兒回府的路上是否會遇上風雨罷了,太宰見笑。”
“風雨麽……確實啊……”太宰亦是抬首看著鉛青色的天空,走上前示意秦江城不必在此逗留,麵上憂色不減,“理當盡早尋個避雨之所。”
“好在下官的府邸距離不遠,”秦江城笑了笑,“聽聞太宰的宅邸遠在城南,若是不想淋了雨,還需快些動身才是。”
“這場雨瞧著已經是近在眼前了,此去城南隻怕無論如何都免不了淋雨。”太宰幽幽地歎了一句,複又頗有深意地補充道,“本官如此,裴統領想來亦是如此。”
“既如此……太宰還需一路留心避雨。”秦江城並不再深入討論這個話題,拱手一揖後,視線重又落在了宮門之外的遠方,“時候不早,下官先行告辭了。”
太宰微微頷首,駐足冷眼看著秦江城的身影消失在禦道的盡頭,這才再次邁出步伐,向著宮城之外走去。
行至宮門之時,天色已是更為陰暗。一片寂靜之中,由遠及近的“嘩嘩”聲裹挾著密集的雨點自天幕之上傾落,洛陽宮內外的樓閣霎時間便籠罩在了一片迷離的雨霧之中。
“鍾太宰,您小心……”攙扶著他的內侍低低地驚呼了一聲,將早已備好的紙傘撐開,略微抬高了手臂舉在太宰的頭頂。
不料太宰卻是猛然間抬手擋開了傘柄:“不必了。”
那名內侍愣了愣,不知自己究竟是哪裏做得不對:“可是……”
“你回去吧……”太宰隻是疲憊地擺了擺手,“再向前就是洛陽宮之外了。”
內侍雖然心下迷惑,卻也深知不可多言的道理,照例應了一聲便退下了。
隻是在轉身之後,他仍舊能夠隱隱地聽見太宰的喃喃低語:“這場雨,誰也擋不住了……”
“這場雨倒是來勢洶洶。”風茗看著窗外來勢洶洶的雨,輕歎一聲,關上了窗戶,繼續幫襯著暮桑整理著偏殿,“這種天氣,也會有貴客來拜訪太妃娘娘麽?”
“是謝徵謝小將軍……”暮桑不覺抿唇笑了笑,又道,“想來是征得了長秋宮的首肯,前來探望長纓小姐和娘娘吧。”
“長纓……是個好名字。”風茗思索著答道,“倒也像是將門會取的名字。”
“是麽?”暮桑笑著略微壓低了語聲,“聽平康朝過來的上一任昭陽宮女官說,是個很有靈氣的小姑娘——至少聽起來比如今的性子更有趣些。”
暮桑對玉衡很少會多話,反倒是和風茗頗為親厚。
風茗對此也有些好奇:“哦?”
“聽聞那時玉夫人對長纓小姐頗為看重,原本取的名字也並非是如今的這一個,還是謝將軍說那寓意未必是女孩兒鎮得住的,這才依照字輩改做‘長纓’二字。”暮桑一麵低聲地閑談著,一麵瞥了一眼東宮的方向,“可惜如今也是這般死氣沉沉泯然眾人的模樣,倒是讓我想起了那位……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咳……”風茗瞥見殿門處有人影微動,立即輕咳了一聲示意,“暮桑姐姐,我這裏都收拾好了。”
暮桑便也順勢笑問:“可還有空?陪我去將新到的衣物整理整理可好?”
“自然可以。”風茗亦是笑著應下,隨著她緩步離開了此處。
另一邊,玉衡將紙傘收起,領著謝小姐步入殿中,對著明儀太妃微微躬身行禮:“太妃娘娘,謝小姐到了。”
“多謝廉貞了。”明儀太妃微笑頷首。
“崇德殿早朝已散,想來謝小將軍不多久便會到了。”玉衡亦是笑著微微垂眸,“廉貞便先行告退了。”
在明儀太妃的默許之下,她轉過身去,舉步便打算離開昭陽宮大殿。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殿外的台階之上傳來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玉衡分明地聽出來,那是武將戰靴踩在石階上的聲響。
雖是如此,她也仍舊不曾猶豫,舉步向著殿外走去。
“謝小將軍,請。”殿外等候著的接引宮人略微躬身,引著到訪的年輕人走入殿中。來者的側顏鮮明俊朗,目光幽邃迥徹,倒也確實算得上是青年才俊。
而玉衡仍是似笑非笑地垂著眸,步伐未有半分遲疑地與他擦肩而過。
反倒是謝徵愣了愣,在兩人擦肩之時頓住了腳步,微微偏過頭看了看玉衡。高挑瘦削的少女無論神態容色都殊無半分婉順柔美之感,唇角有意無意地揚起幾分,隻消目光一轉,如羽般長而上挑的眼尾便會流露出些許似是散漫又似是洞明的迷蒙光芒。
然而對方也隻是目光略微動了動,連腳步也不曾停下,便這樣離開了。
“這是……”
“繡衣使的人罷了。”明儀太妃對著謝徵笑了笑,“聽聞那日斬殺楚王的便是她——進來坐吧,長纓也是剛到不久。”
謝小姐亦是向他笑了笑,並不言語。
“是,太妃。”謝徵應聲在兩人對麵坐下,仍是不由得警惕地看了一眼玉衡離去的方向,“這位廉貞使的事情,晚輩倒也略有聽聞,娘娘似乎對她很放心?”
“長秋宮那邊的人,自然也當禮讓幾分。”明儀太妃神色不變,看不出心下有何思量。
“姨母還是小心些的好。”謝小姐這才開口,“雖說此言不妥,但……我時常也聽得有宮人提及她,聽來竟是個頗有些荒唐散漫的人。”
“荒唐散漫麽……”明儀太妃笑了笑,並不表態。
反倒是謝徵這才似是想起了什麽一般看向了她:“這便是……堂妹?變化倒真是很大。”
“想來是你們那時便不常見麵,這才一時覺得認不出吧。”明儀太妃微微笑著,目光卻並未立即轉向謝小姐,一時卻是有些渺遠,輕歎,“也不知長纓這些年受了多少苦,好在是……回來了。”
謝小姐不言,隻是似乎心有悲戚地垂下眼輕輕地點了點頭。
“時隔多年難得相聚,何必再提這些往事呢?”見得氣氛不對,謝徵思索片刻,開口道,“久別重逢,不若讓堂妹來說一說,往日的趣事也好,近來的逸聞也好,隻要是你覺得有趣的。”
“有趣的麽?”謝小姐沉吟片刻,忽而似是想起了些什麽,微微笑道,“倒是想起了入宮前在市坊間聽得的幾句說書,不知堂兄與姨母可有興趣?”
“自然是有的。”明儀太妃笑了笑,“長纓來說說看吧。”
“好。”謝小姐頷首應下,“這故事說來也有趣,起因呢,是與一位世家公子私下曖昧的高官小妾莫名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