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一斛珠第二折上
昭陽宮穹頂上雕鏤著的是各色羽翼華美的禽鳥,風茗在榻上枕著胳膊看了許久,於斑駁反射的朝陽光影之中將它們數過了一遍又一遍,直至那光芒隨著日頭漸高而移開了位置,這才如恍然夢醒一般,深吸一口氣,極不情願的坐起了身來。
既然玉衡已將令牌交與她,那麽無論心中是怎樣的猶疑與顧慮,風茗都必然會強迫著自己盡早去繡衣使官署走上一遭。
她起身梳妝了一番走出臥房,卻仍舊不曾見到玉衡的身影,反倒是遇上了前日送來信件的昭陽宮女官。
“暮桑姑娘。”風茗遠遠地便停下了腳步,微微笑著福身行禮。
“風小姐?”女官略有些驚訝地點了點頭,亦是向風茗笑道,“看起來今日精神不錯,這是打算去哪兒走走?”
這位名叫暮桑的女官算是明儀太妃的如今的心腹,掌管著如今昭陽宮大大小小的許多事務。她看起來已是二十有餘,容貌算不得出挑,卻很是溫柔可親。
“廉貞大人交給我一些事,正巧我也想著不能總在昭陽宮添麻煩,倒不如趁機去宮中的別處走走。”
“別處?”聽得這兩字,暮桑的神色有一瞬的凝滯,“這幾日隻怕是不便。”
風茗訝然:“這是何故?”
“謝家小姐的事情,你可有聽說?”
“略有耳聞。”風茗沉思了片刻,問道,“聽說是有人尋到了謝氏孤女的蹤跡,而中宮殿下正打算將她接入洛陽宮。”
“不錯,她就是今日來到了宮中。”暮桑道,“有些奇怪的是,中宮殿下在這同時也戒嚴了宮城的出入和各宮殿之間的走動,因而這幾日你怕是都不能隨意走動了。”
“原來如此……”風茗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暫且按下了前往繡衣使官署的計劃,“隻是不知這位引得中宮殿下如此重視的貴客,如今又在哪一處宮殿住著?那裏恐怕少不得要增派些守衛了吧?”
“這才是讓我頗為頭疼的地方。”暮桑無奈地笑了笑,“因太妃是她的姨母,這位謝小姐眼下正與太妃、昭鸞郡主二人促膝而談呢。”
風茗心中不免暗暗叫苦,如此一來,昭陽宮隻怕也成了個是非之地,隻盼長秋宮的人不會心血來潮調查她的來路才好。這樣想著,她卻又忽而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昭鸞郡主?她……為何也來了昭陽宮?”
暮桑四下看了看,壓低了聲音:“年末朝覲將至,何況依照陛下的意思,郡主成為太子妃是遲早之事。”
“多謝暮桑姑娘解惑。”風茗微微蹙眉思索著對方的這番話。聽聞太妃因獨女早夭而將同齡的昭鸞郡主視若己出,而興平帝似乎也一向對河間王這位異姓王侯頗為信任。蕭氏……會步謝氏的後塵麽?
“既是廉貞給你吩咐了任務,何不去看看她的態度?”暮桑頗有深意地笑了一聲,看了看昭陽宮中庭的方向,“她也算是中宮殿下的半個新寵親信,或許這事情她自己便可前去處理好了。”
風茗感到了她話語之中對長秋宮的幾分疏離,也不好多說什麽,隻是道了一句“也好”,便告別了暮桑向中庭走去。
因是冬日,昭陽宮的中庭便也不免在光禿禿的枝丫掩映之間流露出幾分蕭瑟的意味來,隻有幾株未凋的秋菊與長青的翠竹勉強維持著幽靜的生機。
風茗遠遠地見得明儀太妃與兩名華服少女正端坐於庭中小築促膝而談,便立即停下了腳步不再前行,四處張望著試圖尋找玉衡的蹤跡。
正在她一無所獲之時,一朵淺黛色的絹花不偏不倚地貼著她的眼前劃過,她本能地便是伸手一接,將絹花拈在了手中。風茗愣了片刻,而後循著這朵絹花的來路抬頭看去,恰好便看見了閑然坐在老樹枝幹上的玉衡。
她正百無聊賴地用手指繞著一小截絹布,見得風茗終於看了過來,便揚起唇角粲然一笑:“風姑娘醒了?”
說罷也不待風茗回答什麽,緊接著便穩穩地跳下樹來,一麵拉了拉風茗的衣袖,一麵裝作無意地瞥了一眼小築的方向:“什麽事?”
“聽聞洛陽宮內禁嚴了?”風茗自是會意,跟隨著玉衡遠離了那處小築,低聲問道,“我原本打算今日便……去看看。”
玉衡聽罷,神色不覺凝了凝:“有些棘手,宮內如今並無異狀,如今的任務也不過是監視昭陽宮。我也拿不準長秋宮究竟在盤算什麽。”她頓了頓,卻又是笑了起來,“不過別擔心,保你安全無虞還是不在話下。哪怕是事態緊急需得出宮,我也自有辦法幫你。”
風茗抿了抿唇,思索片刻道:“無妨,說到底也不是什麽生死攸關之事,我等風聲過去了便是。”
玉衡仍是笑了笑,卻並沒有再做回答,隻是拉著風茗迅速地一轉,遁入常青樹後的涼亭之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那一邊,小築之中衣袂簌簌、釵環叮咚,三名身著華服的人次第起身走了出來。
當先走出的華服少女略微駐足,回過身掩唇笑道,“姨母留步吧,中宮殿下已為長纓安排了住處,就在昭陽宮西側的鉤弋宮中。若是來日姨母閑暇,晚輩再與您暢談。”
因著此前洛都的一些反常動靜,風茗不免多看了這位謝小姐幾眼。她的五官於莊重端靜之中又有幾分疏朗之意,似乎與明儀太妃確有幾分相似之處。
“好孩子,這幾天你奔波得也累了,早些去鉤弋宮歇下吧。”明儀太妃不愧是先帝晚年聖寵不衰的女人,即便如今早已過了妙齡,容貌卻仍是不減華豔,反倒是襯得謝小姐平庸了許多。
“長纓妹妹也莫要再拘禮客套了,這幾日玉珈也在宮中,若有不明之處,亦可幫襯一二。”一旁年紀稍長些的貴女略微低垂著眼瞼,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擺弄著蠶絲為麵的宮扇。隻是即便不曾抬眼,那般清雅絕豔的容貌也仍舊奪目,眸光流轉之間如春風微微撩起煙羅紗幔,羞了小樓珠簾裏初綻的繁花。
風茗於心底輕歎一聲,好事者皆言昭鸞郡主蕭玉珈風姿昳麗冠絕京華,如今雖已不是初次相見,驚豔之感卻是分毫不減。
正在她出神之間,那三人又絮絮地說了些話,一派其樂融融的模樣。而謝小姐幾般笑言過後,也終是回過身去,喚來了遠遠在耳房裏休憩的侍婢,便要離開昭陽宮。
“長纓……你可還記得你母親為你取的舊名?”看著不遠處甥女的身影,明儀太妃忽而歎息似的輕聲說道,聲音不大不小,恰恰足以讓謝小姐聽清,“如今你的名字,孤卻是叫著有些不習慣了。”
她頗有些疑惑與擔憂地投來目光:“姨母說的這是……”
“協時月正日,同律度量衡。是昔年你母親為你取名時提及的話。”見得謝小姐神色似有些許迷惘,明儀太妃的笑容渺遠而不可捉摸,在沉默了片刻後才開口答道,“其實也沒什麽,隻是忽而有些懷念她。”
謝小姐的目光閃了閃,神色似是有些悲涼:“當年雖有母親拚死將我送出謝府,但……或許是因為那時傷到了頭腦,很多以前的事情,都有些模糊了。”
“瞧瞧你,姨母可沒有責怪的意思。”明儀太妃淡淡地笑了起來,“好了,去鉤弋宮看看吧,孤這昭陽宮,你隨時都可以來。”
謝小姐也不再多說什麽,斂眸微一福身,便舉步離開了此處。
而玉衡依舊冷眼遠觀著她們,並未有乘機離開的打算。風茗在心中輕歎了一聲,感慨這些真正的高門貴女總歸也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端方貞靜,想來也是無趣得很。
“娘娘有何定奪?”那一邊,待得謝小姐在宮女的引領之下離開了昭陽宮,蕭玉珈停下了搖扇的動作,微微抬手以扇麵遮住了下半臉,於是那端莊得體的笑容也變得朦朧了起來。
而明儀太妃隻是笑著搖了搖頭,並不回答她的問題:“玉珈,算算時候,今日早間東宮的講學應是要散了。你每次入宮總愛像小時候一樣黏在孤的身邊,也該時常去見一見你的胞弟才是。”
“娘娘說得在理。”蕭玉珈頗為矜持地輕聲笑了笑,仍舊是不改那般端莊的模樣,“既如此,玉珈便暫且去東宮一觀,待得晌午過後再來叨擾了。”
“去吧,”明儀太妃一麵笑著,一麵又向著中庭之外送了幾步,聲音卻是不覺低了幾分,似是在輕輕地歎惋,“昭陽宮到底並非是你長久的庇佑之所,但河間王府不一樣。”
蕭玉珈斂眉應聲:“玉珈明白。”
二人又是低語了一番,蕭玉珈這才告辭離開。
風茗有幾分猶疑地瞥了一眼玉衡,後者卻隻是微微蹙眉看著明儀太妃所在的方向,仍舊沒有任何動作。
下一刻,明儀太妃便已不緊不慢地轉身看了過來,語調淡漠:“你們二位聽了許久,便不打算給孤一個交代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