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劍器近第二折上
猩紅的天幕於洛都的上空兜頭罩下,沉沉的似乎正醞釀著一場暴風驟雨。陰雲之下,是洛都燈火輝煌、耀如星河的繁華夜景。
世家權貴搖晃著玉杯互相說著讚頌之語,那杯中的玉液瓊漿在迷離的燈火中幻出點點的碎金;飾金戴銀的美婦端著優雅的步伐走過燈火通明的廳堂,鬢邊的步搖在玎玲聲中劃出一道道細小而璀璨的光華。
這種種看似尋常無比的盛景之後,是興平八年最為漫長詭譎的一個夜晚。
“蘇少卿,今晚廷尉寺的諸事便交與你了,切記不可有任何差錯。”
銅雀街上的廷尉寺官署之中,陸秋庭將今日已然評定完畢的各州案卷收攏至一處,而後站起身來,看向了來到此處交接事務的蘇敬則,例行公事地囑咐了一句。
蘇敬則禮貌地笑了笑,微微躬身行禮後應道:“寺卿大人盡管放心,晚輩自當恪盡職守。”
“每年自十月起便是各州郡遞交當地刑獄卷宗的時候,廷尉寺難免會尤為繁忙一些,你倒是需要辛苦不少時日了。”陸秋庭思忖的片刻,也不知是想到了些什麽,忽而便再次開了口,卻已不是方才那副毫無波瀾的語調,“隻是也正因如此,禦史台和繡衣使難免會多留意幾分,這段時間是廷尉寺最出不得差錯的時候。”
“陸寺卿的擔憂下官其實也略知一二,”蘇敬則頷首微笑,“下官亦是不願在此時拖累廷尉寺橫生枝節,不過還是多謝陸寺卿提點了。”
聽得他仍是這副並不疏遠卻也絕不比初來時顯得熟稔親近的語調,陸秋庭反倒是無聲地笑了笑,半晌才低聲感慨了一句:“你倒還是這般……”
他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語氣也重新變作了一貫的淡漠:“對了,因近來公文繁多,今晚另有一名主簿接替你後半夜的工作,約摸會在醜時正交接。這之後……你大可在後院閑置的廂房中小憩一番。”
蘇敬則看向陸秋庭,神色之中顯出了幾分訝異,卻又倏忽平複了下來,低聲稱謝:“如此……下官多謝陸寺卿了。”
陸秋庭無聲地微微頷首算作默認,又叮囑了一些官署之中的瑣事,這才轉身打算離開。
“陸寺卿可是覺得……今晚會有什麽意外?”
行至門邊之時,他忽而聽得身後之人再次開口,語調沉沉。
“隻是預感。”陸秋庭隻是略微回過頭來瞥了他一眼,便重又看向了門外,語調之中忽而有了幾分渺遠的意蘊,“不論如何,我都不希望辛卯之變的景況再有重演的可能。”
“……陸寺卿?”察覺到了他語氣之中的微妙變化,蘇敬則有幾分詫異地抬眼看著陸秋庭的背影,卻終究沒有再多問什麽。
陸秋庭反倒是似乎早已明了對方想問些什麽,然而最終也隻是淡淡地一頷首,便就此離開了。
蘇敬則沉默著目送他離開,而後微微偏過頭看向了東側走廊盡頭的方向,盡管他的目光被卷宗庫的牆壁所阻斷,並不能真正看到那處陳舊的書房。
躊躇了片刻,蘇敬則仍舊是站起身來推門而出,趁著此時少有人來到東側卷宗庫,沿著門外的走廊一步一步地向著那人跡罕至之處走去。
那扇陳舊的木門依舊緊閉著,門栓上掛著數道新舊程度不一的鎖,而木門下端模糊的焦黑色隱隱地組成了一個人形,似是無時不刻不在提醒著這裏曾發生過的疑案。
直至來到了伸手便似可以將這道門推開的距離,蘇敬則方才停下了腳步。他帶著一貫溫和而疏離的微笑垂眸看著那處焦黑的人形,良久,才緩緩地抬起手來,輕撫著那處焦黑的木料。木料凹凸不平的表麵上帶著幾處並不算大的倒刺,摸起來頗為紮手。
當年真正死在這裏的,真的會是你嗎——驚蟄?
還是說,如今應當稱你為……
一陣寒風無端地卷地而來,帶起細碎的沙塵與枯葉,吹得他的衣袂獵獵作響,吹得一旁夜燈的燈芯一陣淩亂的搖曳明滅。
蘇敬則偏過頭向著風起之處看去,眸光沉如深淵。
正是散值的最後時分,廊下昏黃的燈光朦朧地映著此刻廷尉寺官署之中攢動著散去的人影,間或夾雜著私語般的交談聲。而穹頂之上天色沉沉,濃雲欲雨。
“要下雨了。”
沈硯卿倚靠著廊柱坐在小樓的闌幹之上,懶懶地細細地看過了手中的密信後,便將它放在了一旁高腳燭台的燭焰之上,看著它一點點地燃成了灰燼。
而後,他才轉頭看向了隱於廊下夜色之中的黑衣人,淡淡地再次開口:“若你仍舊逗留於此,隻怕兩邊都會起疑心。”
“沈先生還沒有給出答複,”廊下的黑衣人不覺冷笑,“就這樣打發我回去,隻怕我家主子是要怪罪的。”
“怪罪?這可真是有意思。”沈硯卿輕嗤一聲,轉而又看向了一旁的燭台,反擊道,“該說這一句的是我才對——已經很久了,你們家的主子,又是什麽時候才能拿出我想要的東西呢?”
“沈先生此言差矣,你所需要的東西畢竟不在司州境內,而今日……”
“真是一個拙劣的理由。”沈硯卿似是有幾分不屑與不耐,淡漠地打斷了對方的話語,“已經有數月了吧?自司州北入並州,也算是你們時常途經的路線——這麽久了,交不出相應的報酬,卻總想著讓我替你們辦事。”
“沈先生,這……”
黑衣人開口試圖再辯解什麽,卻是又一次地被沈硯卿打斷。
他的語氣依舊帶著幾分漠不關心的懶散之意:“還是說你們覺得此事畢竟隱秘,我便不敢去找些借口,調出人手監視一二?”
聽得此言,黑衣人向他投來了頗有幾分驚愕的目光,見他冷冷地笑著抬起手來,不知意圖何為,難免警惕了起來。
一片短暫的寂靜之中,隻有極輕的一聲“嗶剝”,
燭焰黯了黯,焰心上結出了一朵碩大的燈花。
而沈硯卿隻是似笑非笑地瞥了黑衣人一眼,便轉而變戲法似的徑自取出一根銀針,小心翼翼地將其探入燈燭的火焰之中,輕輕挑落了那朵燈花。
一點若有若無的蠟香味融入了此時陰鬱沉悶的空氣,傳入黑衣人的鼻尖。
“不過……”沈硯卿十分隨意地將那銀針擲向闌幹外的茫茫湖水,冷眼與黑衣人對視了片刻,忽而笑了起來,“回去告訴你的主子吧,這一次我便權且不追究到底是誰先爽約,但我希望來日從並州那邊得到的,不隻是仍舊像先前那麽簡單——而是與雪嶺的並州勢力有關的一切。”
不料他會說出這樣的話,黑衣人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你的意思是……”
“你們想要我為此番計劃做的準備,其實我一早便處理完了。今晚……如常行事便是。”沈硯卿籠著袖子好整以暇地倚著闌幹,語調狡黠地上揚了幾分,“畢竟那位前輩的麵子,我也到底是不敢不給。不過如你主子這般恃寵而驕的,我可真是第一次見——還望你轉告一二。”
他略微加重了末尾幾個字的語氣,琉璃般的眸子中流動著晦暗不明的光芒。
黑衣人回過神來,應道:“既然如此,也希望沈先生能夠恪守約定了。”
“這是自然。”沈硯卿微微頷首,神色再次恢複了先前的淡漠。
“……那便多謝沈先生了,告辭。”
黑衣人於夜色之中抬手一揖,而後轉身躍入了無垠的夜色之中,而小樓之上不聞半點風聲,仿佛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一名來客。
“還真是貪心啊……”沈硯卿嘴角噙著冷冷的笑意,縱身從倚坐著的闌幹上躍下,而後沿著廊道與樓梯走下了小樓。寂靜的小樓之上回蕩著單調的腳步聲,其間又夾雜著若隱若現的湖水波濤聲。
沈硯卿走下小樓,便見得寧叔領著一幹枕山樓的下屬,已悄然地等待在了暗處。
“寧叔,”沒有任何猶豫,他向著那一行人走去,對帶領著他們的寧叔微微頷首,“剩餘的幾處也安排好了?”
寧叔躬身行禮:“一切如沈先生的安排。”
“好。”沈硯卿的目光落在他身後的一行人之上,忽而笑道,“不過眼下卻為何如此興師動眾?”
“自然是到時隨沈先生同去。”寧叔思忖片刻,答道,“樓中我也已布置好了留守之人,沈先生大可不必有後顧之憂。”
“……何必如此?”沈硯卿聞言,不由得忍俊不禁地搖了搖頭,“洛陽宮的計劃尚未明了,倘若樓中留守之人不足以應對今晚的變亂,豈非得不償失?”
“但……”
“與他們正麵交鋒的人不宜過多,”沈硯卿說到此處,反倒是輕鬆地笑了笑,“寧叔信不過我的判斷?”
寧叔猶疑片刻,答道:“並非如此,隻是九小姐眼下畢竟處境不明,若是因此在那裏出了什麽意外……又當如何?”
然而沈硯卿這一次沉吟了許久,最終卻隻是自語般地輕歎一句:“她不會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