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玉山頹第五折上
花園之中的鏡湖在湖畔各色燈籠的掩映之下,在黑夜之中泛著粼粼的波光。這波光到了湖的南岸便越發稀落了起來,直襯得那座高聳的藏書樓也越發寂寥,又在著寂寥之中透露出無數莫測的詭譎。
蘇敬則扶著闌幹一路上到藏書樓頂,沿途也不曾見到半分異常。在登上了最後一級樓梯後,他行至白日撫琴之處,借著樓外微弱的燈光駐足四處看了看。
“別動。”
就在他準備再次舉步去別處察看時,一把寒意凜冽的匕首毫無預兆地緊緊抵在了他的頸邊。
“這麽早便亮出了刀子,不打算再隱藏下去了嗎?”蘇敬則也便依言站定,抬手拂了拂衣袖,氣定神閑地微笑著,“輕鴻姑娘,或者說……易小姐?”
“有趣,我何曾隱藏過呢,蘇公子?”身後的女子冷冷地說道,“其實找你也隻是想說一些話罷了。至於這把匕首,是為了確保你能聽完,並且……日後能給這樁舊案一個交代。”
在空氣中彌漫開的若有若無的香氣之中,蘇敬則的目光淡淡地越過前方的平台,落到了遠處的湖畔:“洗耳恭聽。”
“你以為是你們在一步步地調查我們的行蹤麽?恰恰相反,從你們進入府中開始,是我們一直在監視著你們呢。”
“你們?”蘇敬則語調平靜,“看來易小姐是承認你有同夥了。”
“承認了又如何?”輕鴻冷笑,手中的力道不覺加重了些許,“對我而言,你實在是比那位玉姑娘好下手得多。嘖,怎麽還偏偏來藏書樓找死呢?”
“找死?隻怕並不見得,你們是想利用蘇某做些什麽才對。”
“你的用處,你到時候自然會知道。”
蘇敬則低低地笑了一聲,似有幾分不屑:“易小姐何必再賣關子?無非是先帝時期的寧州易氏一案罷了,唯一相關的卷宗,隻有廷尉寺才能找到。”
“不錯,若不是念著你或許能將這舊案翻出來,你以為你還能在這裏與我說這些?早該……”輕鴻的話語之中驀地帶上了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不過能把我的身份調查到這一步,也真是不易。”
“早該死在三個半月之前?易小姐的說辭可真是無趣。”蘇敬則依舊不鹹不淡地笑著,全然不在意對方聽得此言後在匕首上繼續加重的力道,“不過,能炮製出這麽一出險些騙過了所有人的李代桃僵,你們也算是有幾分本事了。”
“過譽了,蘇公子。”輕鴻道,“不過你看高的也不是我們,而是崔氏。區區尚書府而已,我又身在其中,怎麽會是銅牆鐵壁?”
“‘區區’尚書府,這句話可不是一介平民該說的。”
“是啊,我不過是一介草民,卻要‘幫助’你們處理這宗陳年舊案。”輕鴻就勢嘲諷著,“該死而未死的人,該歸還而被私吞的家產,真是要感謝崔榮留下了這麽些漏洞讓我來補——讓我來審判。”
“當年赴寧州查辦的祁臻已經死了。”蘇敬則冷靜地接過了她的話,半真半假地試探著,“不論此事是不是他主使。”
“當年自然未必,但——一年前的火呢?!”輕鴻的語氣忽然便激動了幾分,“難道不是他用一把火燒死了好不容易找到我的叔叔?”
“那是因為你們先行刺殺吧?——看來蘇某沒有猜錯,易小姐額角的紋身是為了掩蓋燒傷痕跡。”
輕鴻陰鬱地嗤笑起來:“可笑,有金仙觀的事情在前,你居然還是看不明白麽?易氏那所謂的‘鄉紳投毒’,也不過是他們一個類似的陰謀罷了。至於查抄易氏……補的怕正是他們自己做出來的國庫虧空。”
蘇敬則的心中幾乎是立刻便有了推論,麵上卻仍舊是佯做不知:“易小姐很擅長聯想近來之事,蘇某佩服。”
不料這一句話猛地激起了輕鴻的情緒:“你懂什麽!你根本沒有見過……沒有見過眼睜睜看著至親在你眼前暴死的場麵。”
蘇敬則微微垂眸:“易小姐這麽說也不算錯。”
“那是醉生散……足以致死的醉生散,我絕對不會記錯……和並州的一樣,都是……”
“易小姐可真是知無不言,可惜你說的這些不會有人去求證了。”蘇敬則遠遠地看著湖麵上驟然跌出一個突兀的水花,盡管心中難免震動,也仍是回以冷笑,“如今看來,崔榮也是如你所願地身死償命,下一個……該是我了?”
事到如今輕鴻的目的顯而易見,方才是為了拖延時間讓同夥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掉崔榮,不過現在……
“他不會水,又中了湧吐之毒,死在這裏也是罪有應得。至於你……誰讓你當初接手了祁臻的案子呢?”輕鴻語氣不善,“一個根本沒有多少確鑿證據的手法,生生地被你給巧言令色地說得頭頭是道。”
“顏宣露出了這樣的弱點,又何必怪我加以利用?”蘇敬則笑了起來,似是覺得不可理喻,“這也是你所謂的‘審判’?”
“我沒有興趣去管你怎麽想。”輕鴻冷聲道,“我隻要讓所有參與炮製這個陰謀的人,得到應有的下場——實際上,我可是比我的合作者善良得多呢……隻要你沒有妨礙到我。”
“恐怕勾欄裏那位替死的伶人不會這麽想。”
“人偶爾也會走些彎路。”
蘇敬則不禁嘲諷:“你總能找到理由。”
“不過還是走捷徑省事……所以別擋我的道。”輕鴻附耳冷笑,“既然從這裏可以看見他得了手,我也該去和他會和了……嗬嗬,你該不會真的以為,我們約在了此處吧?這可不是個動手的好地方呢……”
“是麽?不過你將時間拖延到現在,我似乎不太打算就這樣放走你了——”
話音未落,蘇敬則已迅速地向另一側一閃身,而後反身向著輕鴻的咽喉打了一記手刀。輕鴻在他倏然動手之時便欲出手反擊,這才猛然發現自己的手上一時卻是使不出多少力道,被他這樣並不算有力的一擊之下,竟是輕咳著後退了幾步。站在了頂層的露天平台之上。
輕鴻大驚,反手以匕首護住身前,又是防備地後退了幾步,幾乎要倚到身後的闌幹:“這……怎麽回事?”
樓外微弱的燈光隱隱地映出了輕鴻的身形與麵容,額角的紋身不知是被她用什麽狠狠地刮了去,如今隻有一大片暗色的瘢痕,乍看來與往日的她判若兩人。
“一些熏香,隻是為了讓你用不出拳腳而已。”蘇敬則亦是向著樓梯的方向後退了幾步,再次拂了拂衣袖,笑容仍舊是溫柔謙和毫無殺意,隻是此情此景之下卻讓輕鴻有幾分悚然,“易小姐的反應還是比玉衡遲鈍了許多,難怪……隻能做定襄伯府的傀儡。”
“你……”輕鴻深吸一口氣,思索著此刻的退路,“什麽傀儡,胡言亂語。”
“事已至此,輕鴻姑娘還準備如何玩花樣呢?”
輕鴻循聲看去,正見玉衡漫不經心地笑著,緩緩地自樓下走了上來,旁若無人地一直走到了她的身前:“你的那位同夥處理完了崔榮,不一會兒便要來自投羅網了——看起來他似乎行動有些不便,你們可討不到太多便宜。”
“……你根本沒有去救崔榮?”輕鴻蹙眉,“這不是你們今晚要做的麽?”
“是啊,不過聽了你方才的話,我很慶幸沒有去救呢。”玉衡抱著劍笑吟吟地說道,“一年前的火如果隻是簡單的尋仇,繡衣使的記載想必不會語焉不詳——你隱瞞了什麽?”
輕鴻猶自冷笑:“怎麽?你也是繡衣使,還想反過來去調查你們的統領嗎?”
玉衡依舊笑著,在輕鴻防備的目光之下上前一步,附耳低聲說了一句什麽。蘇敬則右手握緊收入袖中,警惕地看著眼前二人。
輕鴻的神色在這短短的時間之內幾經變幻,最終定格在了震驚與嘲諷之上,她忽而放聲笑道:“真可笑,你與我相比又算得了多幸運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蘇敬則遠遠地看著平台邊的兩人,神色微變。
“你說不說。”玉衡斂了笑意,倚仗著身高抬手冷冷地鉗製住了她的下巴,另一手則用劍死死地按住了她的匕首,眸中閃著凜冽的光芒。
“流民是皇上煉製仙丹的犧牲品,可易家又有什麽區別,哈哈哈哈哈哈哈……”輕鴻放聲笑著,“你以為當年平陵軍,究竟是為什麽對高車的軍隊毫無抵抗?反叛?哈哈哈哈哈哈哈……還不如反叛呢……”
玉衡看見了她手中的匕首,製式與形狀幾乎和先前發現的“凶器”如出一轍,隻是刀柄上有了些磨損的痕跡,更像是昔年的舊物。
她緊緊地蹙著眉,隻是冷冷地盯著輕鴻:“你說下去。”
“嗬嗬……”
輕鴻冷笑著,趁玉衡這一失神之間猛地掙開了她的鉗製,卻不料她掙脫時所倚靠著力的闌幹也在這一瞬間猛地四分五裂。輕鴻的身形一時不穩,立時便向後仰著栽了下去。
“小心!”
玉衡和蘇敬則幾乎是同時出聲。
待玉衡伸手試圖去拉住輕鴻時,對方早已重重地墜了下去,在樓下的地麵上砸出一聲悶響,殷紅的血在暗夜之中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
那雙驚恐而又不可置信的雙眼在玉衡的腦海之中揮之不去。
有人要殺輕鴻滅口,而她……被利用了。
“玉衡?”蘇敬則趨步走到了玉衡的身後,見她仍舊保持著抬手欲拉的動作,隻是垂著眼眸目光晦暗地不知在想些什麽,便低低地出聲試探了一番。
玉衡並不看他。
他緩緩地抬起了手,卻又立刻猶疑地頓在半空之中,最終仍是垂了下去。
見玉衡一時仍沒有回應,他也不再多言,索性就這樣靜默地站在了她身邊觀察著她的神色,沉黑的眸中不辨情緒。
兩人身後的黑暗之中。不知何時悄然登上樓頂的黑衣蒙麵人高舉起手中的匕首,猛地並步上前刺了過來。
玉衡在身後的異響中回神看過去時,正見蘇敬則已轉過身上前一步製住了黑衣人黑衣人握著匕首的手,並死死地扣住了對方手腕處的要害。
黑衣人似乎並不擅拳腳,行動不知為何也有些力不從心,在他這猝不及防的反擊之下手上的力道不覺鬆了鬆,蘇敬則立即乘機奪過了刀刃遠遠地擲了出去。
見此情形,玉衡本能地抬劍去挑對方的蒙麵,卻不想蒙麵人立即便甩開了兩人,轉身跑下了藏書樓,而蘇敬則顧不得被刀刃猛然劃開的手,舉步便追了上去。
玉衡正提劍欲追之時,目光無意間掃過了斷裂的闌幹:斷口之處十分整齊,看起來並不像是年久失修而出現的意外。
她迅速地冷靜下來,仔細查看著這處斷口。斷口處有一大半都是預先被整齊地削開,隻有最下麵一小部分是剛剛造成的毛糙裂痕,而另一邊的闌幹也是如此。
難道是有什麽人早就預料到了輕鴻會來到此處,早早地便設下了這個陷阱?
至少不應當是在下午之時,那時她眼見蘇敬則倚著這處闌幹,並未出現任何異常。
玉衡又向北眺望看去,府中的侍衛已被驚動,執著火把正有序地向著此處跑過來。她當機立斷,轉身跑下藏書樓,卻並沒有去追輕鴻的同夥,而是趁著侍衛們尚未到達,走到輕鴻的屍體旁上前掰開了她緊握著的手,不動聲色地將那柄匕首收入了袖中。
輕鴻的屍體俯臥在地上,暗紅色的血跡從她的頭部肆意地在地上蔓延著,流淌成詭異的圖案。
做完了這些之後,她站起身來,迎著侍衛們所在的方向快步走了過去:“這邊出了什麽事?”
“廉貞大人,是崔尚書落水了,看起來已經……而且宴席上的客人們都似乎中了毒,也不知道是何人所為。”為首的侍衛見是玉衡,便恭恭敬敬地回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