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玉山頹第一折下
東郊案發的宅院之中。
蘇敬則看著被衙役帶來的幾人:“說說看,你們今日早晨是怎麽發現屍體的?”
這幾人雖然衣著頗為考究,但也一眼便能看出皆是仆從打扮。這其中一個似乎是領頭者的仆從趕忙應聲,答道:“我是奉了老爺的意思,今天來接輕鴻娘子回府,到了宅子外見了門口守衛著的婢女還寒暄了幾句。誰知道進來之後發現這裏有些太安靜了,氣味也有些奇怪。我們喊了幾聲沒人答應之後就穿過院子去推開了裏屋的門,結果就看見了血還溫熱的……我們一時也嚇懵了,好半天才被提醒著要去報官並通知老爺。”
“這宅子門口有人守衛?他們人呢?”蘇敬則思索片刻,問道。
“其實平日裏輕鴻娘子隻是偶爾會讓宅子裏健壯些的婢女守著點大門。”領頭的仆從道,“我們來廷尉寺報了官,那兩個人自然是回城去通知老爺了。府上的瑣事平日裏都是交給輕鴻娘子去搭理,如今出了這樣的事……”
“這樣啊。”蘇敬則聽罷笑了笑,對這幾人道,“看來你們運氣不錯,凶手沒打算對你們動手。”
對方悚然一驚:“這……少卿大人這是什麽意思?”
“你們既然發現血還溫熱,就該知道凶手那時候還沒有走遠,或者說,”蘇敬則正色道,“凶手根本沒有離開。”
“……”仆從們麵麵相覷,皆是有些脊背發涼。
“你們那時可曾看清了那兩人的相貌身材?”
“這……或許是因為他們太過平常了,我們誰也沒太注意。”為首的仆從恭恭敬敬地答道,“他們穿著的是我們府中婢女的衣裳,戴著帷帽也看不清五官,隻記得其中有一個身形大了不少,如今細細想來,幾乎接近於男子。”
“罷了,你們回去吧。”蘇敬則聽罷,反倒是笑了起來,“這時再追也為時已晚,不如去知會崔尚書一聲。”
那幾人一麵稱是一麵離開了這座彌漫著淡淡血腥味的宅子,正與跨過門檻走入宅子的玉衡擦肩而過。
“想不到蘇少卿這麽快便定下了凶手,”玉衡停下腳步,轉過頭看了看那幾人,笑盈盈道,“看來是我的猜測錯了。”
“這樣的案子繡衣使也有興趣?”蘇敬則笑了笑,走上前問道,有意無意地攔了一下。
“算不上什麽興趣。”玉衡便也暫且駐足,“隻不過要替定襄伯府尋一個人……這裏的主人與他有些交情而已。”
“尋人?”
“原本也並非大事,不過京中的大事既然交不到我的手上,做些什麽總比守在繡衣使官署要好。”玉衡漫不經心地笑了起來,繞至他身側,看似無意地低聲道,“何況對方是長秋宮的親妹妹,如今這時候,到底不能拂了麵子。”
蘇敬則偏過頭看向玉衡,眸光沉黑笑意不減:“聽聞京郊兩營正著眼於製造勁弩,看來繡衣使也參與其中。”
“哦?這倒是一件趣事。”玉衡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旋即又神色如常,微微牽起嘴角問道,“不知是何等的勁弩?”
“聽聞射程可從衣冠裏直至——閶闔門。”他沒有給玉衡思考作答的時間,便又笑道,“當然了,此等市井傳聞原本也不甚可信。玉衡姑娘既然已經來了,可需要看看案發之地?”
衣冠裏,自然是京中諸王與公侯的宅邸所在。
玉衡雖然麵色波瀾不驚,心下的思緒卻早是幾經變換,半晌才重新開口道:“那便多謝了。”
說罷,她便徑直上前幾步,推開了裏屋虛掩著的房門。
屋內一片狼藉,牆上交錯著血液噴濺的痕跡,而血肉模糊女屍被人放在了案桌後的座椅上,麵目全非的臉上依稀可見自額角蜿蜒的紋身。
一個似曾相識的場景。
“這出血量……是虐殺?”玉衡見此情形,當先便走入裏屋,站到了屍體的對麵細細地端詳著,“看起來自從凶手破門而入之後,死者便在搏鬥之中一直處於下風,行凶者分明有能力一擊斃命,卻偏要與她‘搏鬥’這麽久,像是……”
“像是在玩弄獵物一樣。”蘇敬則接過了她的話,在屋中一一地看過因搏鬥而一片狼藉的陳設,“看起來,多半是受到了仇家的報複。”
“胸口的這一刀紮得倒是很準,似乎還絞了一下,有些看不出刀刃的走勢了。不過很奇怪,輕鴻從前也是會些武戲的生角,為何竟是沒有半分反抗的餘地?”
玉衡說罷,又仔細查找過屍體四周,並未發現凶器的痕跡:“看來凶器已經被帶走了。”
“未必。”從她開始調查屍體時便不曾說話的蘇敬則終於緩緩開口。
玉衡轉頭看過去,見他正一手將床榻上的枕頭移開,另一手從枕下小心翼翼地拿起了一把入鞘的匕首。
她走上前去,仔細端詳著:“製式倒是很特殊,但也不能就此確定這就是凶器吧?”
“房中似乎並無他物。我也隻是偶然發現,這匕首……倒像是西南一帶的製式。”蘇敬則說著將匕首抽了出來,隻見刀刃寒光凜凜,刀身上有著繁複的陰刻紋路。
玉衡見狀歎息一聲:“果然並非凶器。”
蘇敬則笑了笑,旋轉了一下刀柄,以刀身對著窗外的日光:“仔細看。”
刀身繁複的紋路中難免會有幾處狹長的死角,玉衡定睛細看之下,果然在其中看見了不曾除去的新鮮肉屑。
“匕首的材質確實不錯,看起來不易沾血也不易留下氣味。”她微微抿唇,又抬手彈了彈刀身:“但凶手這樣大費周折的目的又是什麽?總不會是想偽裝成自殺。”
“也許……”蘇敬則沉吟片刻,“是想將這匕首偽裝成死者的貼身之物?它的製式很特別,或許有什麽寓意。”
“這樣嗎?”玉衡看著匕首,總覺得這其中頗有些蹊蹺。
正在此時,屋外宅門處傳來了嘈雜的人聲。兩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舉步走出了裏屋。
“這裏是怎麽回事?輕鴻人呢?”
兩人行至院中之時,正看見了度支尚書崔榮正帶領著幾名親信家丁,被廷尉寺衙役領入宅子中,隨著他一同來到此處的還有另一名年輕的公子。
玉衡見到這同行之人,一時有幾分驚訝,而後想起了此前韋夫人欲言又止的話語,不由得輕輕地笑了一聲。
那人正是韋夫人所要尋找的獨孤氏二公子,亦是如今的太常寺卿,獨孤詢。
蘇敬則不禁瞥了她一眼:“在笑什麽?”
“在笑……正愁著去哪兒尋人,他便自己送上門來了。”玉衡向著獨孤詢的方向微微揚了揚下巴,笑道。
不待二人再說什麽,崔榮已然發現了他們,走上前來:“蘇少卿,廉貞大人。這裏是怎麽一回事?”
蘇敬則點了點頭,禮節性地含笑作揖道:“簡單地來說,是尚書大人的這位妾室疑似遇到了仇殺。”
“仇殺?”崔榮皺起了眉頭,似乎並不太相信,“她此前不過是勾欄裏的一個伶人,哪裏會有什麽仇人?”
“其實這也正是下官所好奇的。”蘇敬則一麵說著一麵將那把匕首取出,“不知崔尚書可認識此物?”
玉衡注意到崔榮的神色有一瞬間的驚訝,但也並未多說什麽:“似乎是寧州一帶的製式?本官昔年接手一起當地的案子時似乎見過。”
蘇敬則將他的神色盡收眼底:“目前看來,凶手在殺害她後特意將此物收好放在了她床榻的枕下,不知何意。”
“蘇少卿有何高見?”崔榮的語氣之中並未再流露出什麽異常。
玉衡卻是從中感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戒備,而蘇敬則也仍是恭謹地笑著:“依下官愚見,既然被害人並未結仇,那麽這行凶之人多半是有意對您動手,或者至少是在提醒威脅著什麽。”
崔榮深深地看了蘇敬則一眼:“多謝提醒,本官近日會加以防範,還望廷尉寺能早日破案。”
緊接著,他又看向了玉衡:“隻是不知這等區區小案,為何還勞動了繡衣使?”
“說來巧合,我並非為此案而來。”玉衡從容地向著崔尚書一揖,又看向了一旁的獨孤詢,微笑,“寺卿大人幾日不見歸家,貴府的老夫人很是掛念。”
獨孤詢有幾分尷尬地笑了笑:“這等小事母親竟也麻煩了你麽?廉貞大人無需勞心,我到時自會去與她說明。”
玉衡聽得他語意之中頗有避重就輕之意,便又作不經意道:“隻是不知獨孤寺卿今日為何會在此處?太常寺那邊缺下的點卯隻怕不好處理。”
“點卯麽?看來這個月需得多忙些事情補上功績了。”對方仍是笑道,“說來慚愧,我與家母前幾日有些齟齬,正巧有幾位友人邀我前去雅集,便不告而別了幾日。今日在回城途中恰遇見了崔尚書,便結伴前來了。”
似乎是猜到了玉衡想問什麽,他又說道:“廉貞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尋我的幾位友人一問。”
“獨孤寺卿何必如此?”玉衡微微眯了眯雙眼笑著,眸光裏是一派懶散隨性,“既然您已經回來,其他的我自然不會多問。”
獨孤詢自是出言謝過了玉衡,而另一邊,蘇敬則與崔榮的對話也仍在繼續。
“如此說來,崔尚書並非是受到家仆通報才來到此處的?”蘇敬則聽罷崔尚書的一番敘述,道,“那倒是證實了下官的一個猜測。”
“哦?”
蘇敬則將此前那幾個仆從對門口守衛家丁的寥寥敘述告知了崔榮。
崔榮自然並不是得了那幾個仆從的訊息才動身前來的,他在這些仆從外出久久不歸之時便起了疑心。
“想不到竟有此事,看來本官近日得多加防範才是。”崔榮聞言眉頭緊鎖,不似惺惺作態,他停頓了片刻,又似乎是想起了什麽,說道,“此案雖看似平平無奇,還是要謝過蘇少卿如此盡心。”
“下官愧不敢當,”蘇敬則沉黑的眸中有一線透亮的微光,一如刺破夜色的晨曦,“近日需要上報左民部的卷宗業已交付,下官也不願終日屍位素餐,故而有此一行。”
蘇敬則又大致問過了些宅子相關之事,崔榮也並非不識大體之人,待得說完,便尋了個由頭,與獨孤詢各自離開了。
兩人次第離開後,玉衡方才露出了一副看熱鬧的神情,促狹笑道:“看起來,這個案子還真與寧州有幾分關聯呢……尋仇麽?有些複雜。”
“或許吧,崔尚書也已同意協助追查那二人,想來很快便會有個‘結果’。”蘇敬則略微咬重了“結果”二字,偏過頭含笑看向玉衡,“玉衡姑娘意下如何?”
“既然獨孤寺卿安然無恙,我自然也沒有什麽繼續插手的必要了。”玉衡自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語調似笑非笑,“找出‘凶手’自然有廷尉寺操心,不過此案有些不尋常,蘇公子還需謹慎行事。”
“廷尉寺辦案不宜叨擾,我便先行告辭了。”玉衡說罷這一句,便舉步向著宅門之外走去。
她聽得蘇敬則在她身後輕笑一聲,以同樣的方式反擊道:“韋夫人的委托隻怕不是找回一個人這麽簡單,玉衡姑娘同樣也需——謹慎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