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長生樂第五折上
洛都的夏日總是明麗而燥熱,而今日的綴玉軒也仍舊是賓客如雲。
雲掌櫃撥弄著算盤,聽到偏門之處傳來人聲,便將手中的事情暫且放下,叫來了一個夥計:“去看看,偏門那邊是什麽情況。”
夥計連聲應下快步走了過去,不一會兒便神色輕鬆地走了回來:“掌櫃的,不過又是一個見了店裏招工的消息想要來幹活的花子罷了。”
雲掌櫃聽罷,笑道:“多大點事?按著規矩辦不就好了?”
“誒……掌櫃的說的是。”
夥計連聲讚同,又去了偏門之處。雲掌櫃重又拿起了算盤,一麵撥弄著一麵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偏門的響動。
“小姑娘想來做工?”
“是啊,您就行行好,我學過些繡工,能做好的。”
“不是我說,你一個小姑娘怎麽就出來做工了,家人呢?”
“這……家人都是河東郡逃難來的,我這不是走散了,實在走投無路麽?”
“喲,這怪可憐的。”
“那……您這兒缺不缺做手藝的?”
“倒不是很缺,不過你能保證勤快的話,可以先試用三天。”
“太好了,謝謝您啊……”
“跟我來跟我來,別驚擾了那邊的客人……”
雲掌櫃在兩人經過之時懶懶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夥計領進來的小姑娘微微有些佝僂,看起來衣著破舊身形瘦小。雖然長相稱得上是秀麗的美人胚子,臉上卻也沒有多少精神氣,想來應是鄰郡哪家破落的小家碧玉了。
這幾日他倒也見過不少這樣的流民,想來河東郡那些補不上的失竊官銀,都是從這些人家的手裏撈去的。
待得兩人去了後院,剛剛返回店中的眼線才走上前來,低聲道:“掌櫃,今日沈硯卿去了渡口,不知他是想調查些什麽。”
雲掌櫃聽罷卻是眉頭微鎖,似乎有些擔憂:“自從上次他來到店中已經三日了,就完全沒對綴玉軒起疑?”
“似乎是這樣。”眼線點了點頭,“其實即便他想派人來一探究竟,送上了山也是有來無回。掌櫃不必在意。”
雲掌櫃似乎頗為讚同,轉而問道:“他去洛河渡口做什麽?”
“這……我們也沒看明白他這一手棋。”眼線說道,“不過從昨日開始,洛河裏也確實沒撈出什麽東西來,掌櫃放心。”
“督辦打撈之事的活兒不是交給了左民麽?那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掌櫃有所不知,”眼線趕忙道,“長秋宮的那個女人後來又變了主意,還是把事情交給了禦史台。”
“什麽?”雲掌櫃聞言放下了手中的算盤,“這事‘他們’知不知道?”
“那兩位的意思是,即便找出了什麽也算不到綴玉軒頭上,更何況這些事情之間也不容易看出什麽聯係,讓掌櫃盡管放心就好。”
雲掌櫃將信將疑:“哼……但願如此吧。這已經是最後的幾天了,可別出什麽亂子。”
風茗扮出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跟著那夥計走到了後院,即便隻模糊地聽見了那兩人最開始的隻言片語,她仍舊是在心中哂笑了一聲。
商會自然不可能不來調查綴玉軒,哪怕洛都近日的惶惶之象與風氏商會無甚利害關聯,也總該將此中與南城勾結的商鋪調查明白。
其實深入綴玉軒的事情原本已交與商會的下屬進行,隻不過風茗臨時尋到了那人,假借沈硯卿之名接手了她的任務。
雖然她不如玉衡那般擅長易容之術,但僅僅是按著流民的精氣神做偽裝,還是難不倒風茗的,
此事還得從三天前說起。
正如沈硯卿所說,當晚來訪的客人確實是三司之人——玉衡和蘇敬則,隻不過有一點與他們所想的不同。
“我知道兩位想調查什麽,隻是此案牽涉之廣,即便三司長官明白了其中的關節,也不敢查出這所謂的真相——所以我們需要與貴商會做一些合作。”
這是蘇敬則在與他們照麵之時說出的第一句話,全然沒有與商會打啞謎的意思。
他們很快定下了初步的計劃,盡管第二日一早便出現了變故——邙山封山。沈硯卿認為此事雖是事出異常,但仍舊應當速戰速決,務必早日切斷那劇毒藥物的供給。
風茗雖然並無異議,但心下仍舊是另有打算:她想要明明白白地調查出這藥物究竟是何成分,藥效又究竟如何。不僅僅是為了能夠盡快救治一些尚未喪命之人,也更是想要提防著日後南城對此類藥物的利用。
因而,她今日一早便做好了偽裝,取了一片凝神醒腦的香片帶著,來到了此處。
由商會派眼線潛入金仙觀,而後與玉衡裏應外合捅出他們利用流民試藥之事,這便是他們的原計劃。在這之間,她或可趁機留下他們所用的藥物,甚至是觀察中毒之人的症狀。
她正這樣想著,腦後便猝不及防地傳來一陣鈍痛。
這些人動起手來,還真是簡單粗暴。
這是風茗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玉衡不緊不慢地走在通往邙山金仙觀的山道之上,不出意外地受到了看守山道的金吾衛的阻攔。
“站住,什麽人!邙山封山,不得通行!”
她想起自己前幾日在洛河之畔的行徑,大致地猜到了如今“廉貞”在金吾衛的心中大約是怎樣的形象。
既然如此……
玉衡取出自己的繡衣使令牌,看似隨意地拋向了這兩個金吾衛。其中一人趕忙接住了令牌仔細看過,臉色僵了一瞬,陪笑著雙手將令牌奉回:“原來是廉貞大人。”
雖然如此,他們似乎也並沒有就此放行的跡象。
玉衡露出了一個無辜到讓人有幾分惡寒的笑容,施施然詢問道:“早在千秋節剛剛開始置辦之時,裴統領便將監督煉丹之事交給了我……不知兩位可有什麽異議?”
“咳……沒有沒有,”另一個金吾衛拉了拉自己的同僚,讓開了山路,笑道,“您請吧。”
玉衡擺出一副不屑的模樣,笑著接過了令牌走過了金吾衛的封鎖,佯裝走出幾步後又突然回身:“等等,既然邙山封山至此,金仙觀的膳食與煉丹原料,又能從何處得來?”
“自然……自然是由承辦此事的綴玉軒來負責。”
“這樣啊……”玉衡依然帶著這副無辜而溫柔的笑容,轉身走遠了,“多謝。”
她走出一段距離後,方才聽到了身後的私語聲:“你這是也想學著前幾天的那個郎將一樣挨一鞭子嗎……”
玉衡在不禁心中嗤笑了一聲:誰讓自己前幾日唱了這麽一出盛大的白臉戲呢?
不過做一個“行事乖張玩世不恭”的廉貞使,似乎也不錯——至少看起來,沒有任何長遠的威脅。
她抬眼看了看山頂樹木間露出的金仙觀簷角,收起了臉上的笑意,閃身走入道旁的樹林之中,繼續向著山頂走去。
她與蘇敬則前一晚才發現了城隍廟中的玄機,第二日邙山便封了山,看來……確實是他們打草驚蛇了。
事情仍舊要從三日前的夜裏說起。
那小半截的蠟燭燃盡後,兩人便已打算就此下山,也就看見了山下路口的燈光。
玉衡遠遠地眺望著那盞沿著山道緩緩接近的燈光,冷笑:“看來今天可真是不巧。”
“何謂不巧?這可是——”蘇敬則也望著那個方向,笑意明明溫和如常,卻在夜色之中莫名地帶上了幾分令人不寒而栗的意蘊,“送上門的線索啊。”
“哦?蘇公子有何計劃?”
“我們回去將廟裏的腳印踩亂,調整屍體頭部的朝向。然後麽……”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有趣之事,他仍舊笑著,“不妨繞到城隍廟後聽一聽。”
玉衡一時失語,片刻後方才笑道:“這方法還真是……有些意思。”
於是當那一行人趕著馬車來到城隍廟處歇腳之時,便發現了此處的異常。為首的人一麵嘀咕著為何屍臭如此濃烈,一麵點起一根蠟燭領著一行人走入城隍廟之中查看。
不出意料地,在看清城隍廟中的亂象和慘不忍睹的屍體後,有幾個膽小的人已然是衣服幾欲嘔吐的模樣。
那幾具屍體浮腫腐爛的臉都不一而同地看著剛剛走入廟中的人。
不知是不是因為心中有鬼,領頭人說話的聲音微微顫抖著:“別慌,大概……大概隻是又有哪裏的乞丐歪打正著找到了這裏,這幾天務必蹲點處理掉他們。”
“可……”此時一行人已全部走入了城隍廟中,其中的一人壯著膽子說道,“哪裏會有乞丐會將這些神像一個個地打碎……還放出屍體讓他們都看著門口?”
這一下為首的人也說不出緣由了,半晌才道:“難不成是三司的人發現了這裏……可他們也沒有這樣嚇唬人的必要,將我們一網打盡捉起來還差不多——”
他話音未落,廟外似乎是起了一陣風,將那破破爛爛半開著的門吹得“砰”地關上,帶起的風又吹滅了領頭人手中的燭台。
城隍廟中頓時便想起了此起彼伏的驚呼聲。
回憶起離開前聽到的慘叫聲時,玉衡恰巧遠遠地經過了那座破廟,即便是在白日,它也依然陰森得格格不入。
這最後的那一陣“陰風”自然是玉衡的興起之作,原本想進一步地唬一唬他們,卻沒想到他們如此膽小。
不過打草驚蛇也無妨,隻要能將此事捅到崇德殿上,她便有足夠的把握置之於死地。
為煉丹而試藥或許還能讓含章殿選擇囫圇過去,但……若是以謀害皇室為由頭呢?
玉衡不禁冷笑。
一輛馬車噠噠地沿著山道向山頂的方向跑去。玉衡駐足,看著那輛馬車揚起的塵土,心下忽然升起了幾分不詳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