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長生樂第四折上
天色向晚,洛都城外往來的行人自然也漸漸稀落了下來,斜陽的光輝灑在葳蕤的草木之上,一片迷離的碎金。
“那個流民便隻說了這些?”蘇敬則聽罷玉衡的話,輕笑了一聲,“你為何如此篤定,這不是他的信口之言?”
“因為屍體上疑似為金丹之毒的痕跡。”玉衡從容答道,“如果這是真的,你想必也明白意味著什麽。”
蘇敬則的腳步頓了頓,沉黑的眸子凝視著她:“含章殿不會在意這些,最大的可能,便是將此案尋個替罪者,然後就這麽壓下去——金仙觀便還是那個為他煉丹的金仙觀。”
“如果蘇公子也覺得此事不可能大白於天下,又何必應了我的邀約?”玉衡含笑偏過頭,微微揚起的眼尾是一個優雅的弧度,“若我不曾看錯,你此刻原本另有打算。”
蘇敬則神色不改:“不過是西席恰好也在沉船案中有所損失,因而打算拜訪詢問一番罷了。”
“慕容家主麽?聽聞他此行來到洛都是打算談幾樁生意,看來他回江南的日子要有所耽擱了。”
“不過雖然此行未成,西席倒是在此前提到過另一件事。”
玉衡有了幾分興趣:“何事?”
“河東郡的官銀失竊案,你可有所聽聞?”蘇敬則笑了笑,問道。
“聽說此案已交與度支部處理,怎麽了?”玉衡微微蹙眉。
蘇敬則略微壓低了聲音:“他的意思是,就此案發生的時間而言,很可能也與洛都的異常有關——失竊的官銀數目不小不便攜帶,它們被藏在了什麽地方呢?”
玉衡抿著嘴唇思索良久,明白了蘇敬則設想之中的大膽猜測:“如果真是如此……很快就會有結果了。”
她說罷卻是猛地停住了腳步,掃視了一番:“等等,你覺不覺得這裏有些不對?”
蘇敬則於是也駐足觀察了片刻:“太安靜了,照理說即便郊野人煙稀少,也該有些上山采藥砍柴之人。”
“而且……”他隨即又莫測地笑了起來,看向玉衡,“玉衡姑娘不覺得,你的腳下也很不對勁麽?”
“哦?”玉衡的笑容僵了僵,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一步,低頭看著她方才的站立之處,露出了幾分嚴肅之色,“這土很新,恐怕是剛填上的。”
“看來這邙山之下,果然有異常。”
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各自尋了些簡易的樹枝石塊挖起了這片新土。盡管這土層很鬆,兩人還是費了些時間才刨開了這些新土,深坑之中,一具全身青黑衣著破爛的屍體赫然露出了驚懼的五官。
“又是一具屍體。”蘇敬則對此種情況的屍體已經司空見慣,此刻的神情卻仍是變了變,“看來凶手剛離開不久。”
“這樣算來,應當不是城中之人行凶。”玉衡搖了搖頭,“或者說還有一個更壞的情況——城內外的凶手們在聯手行事。”
“屍體腐爛程度不高,有屍斑,水腫也不嚴重,不過膿水倒是流了不少……”蘇敬則思忖了片刻,沉聲道,“把土填上吧,看來去城隍廟的時候,得加倍小心了。”
兩人將那些新土複原,沉默地向著半山腰的那座廢棄城隍廟走去。
玉衡腦海之中的所思所想,卻已不止是流民案本身——慕容臨,此人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北上洛都又有何計劃?
她沒有再繼續思索下去,因為那座破敗的城隍廟已近在眼前。此刻夕陽西下,血色的餘暉將這座廢棄的城隍廟襯得更為死氣沉沉。
玉衡躊躇了片刻,便舉步走了進去。這其實根本算不上什麽廟,至多是一個放大了數倍的小破屋,連廟門都是不知何人後來才隨意補上的簡陋木門。
廟中采光極差,室外天色漸暗,透過窗戶照進來的幾縷血色光芒勉強讓玉衡看清了室內的景象。
隻見破敗的廟宇之中結滿了蛛網,角落裏有窸窸窣窣的鼠類跑動之聲,蒲團與神龕之上是厚厚的灰塵,完全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幾座麵目猙獰的神像也是擺的東倒西歪,不成體統。
偶爾有風聲透過破爛的窗戶吹入室內,聲音尖利地呼嘯著,仿佛枉死者似哭似笑的嚎叫,帶起缺了一腳的香爐之中陳年的黑色香灰,刺鼻而灰蒙,不似人間所有。
“他說的便是此處?”蘇敬則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環視著此處的情景,“並不像是一個有人活動的地方——氣味有些奇怪。”
“確實,”玉衡蹙眉,在城隍廟的進門處駐足不前,“像是腐爛的氣味……但看起來並沒有可以藏屍的地方。”
蘇敬則回身看了看空無一人的邙山山路:“不如趁著此時無人,仔細搜索一番。”
“正有此意。”玉衡微微頷首,舉步走入了城隍廟大殿中,濃烈的腐爛氣味使得她一直不曾舒展開緊鎖的眉頭,不覺抬手按了按額角,說道,“地上的石磚看起來積灰很厚,想來也不是埋在了地下。”
“玉衡?”蘇敬則側目看了她一眼,並沒有接過她的話,反倒是取出了一個散發著淡淡清香的薄片遞給了玉衡,“氣味很重?”
“這是……”玉衡有幾分詫異,垂眸看著他修如梅骨的手指輕輕夾著蟬翼般的薄片。
“放心,寧神靜氣的香料而已。”蘇敬則猜測著她的顧慮,輕聲一笑似是在調侃,“雖說這確實是個殺人滅口的好地方,但我也沒有這麽做的理由。”
“我當然不是在擔心這些。”玉衡接過了香片收好,果然便漸漸覺得神清氣爽了一些,便又漫不經心地笑著,“隻是沒想到蘇公子如此擅長香道——多謝。”
蘇敬則觀察著她的臉色,也回以溫和的一笑:“看來此物藥效不錯,玉衡姑娘也可以放心地搜尋此處了。”
玉衡頷首,沉思著走到正中間的神像前,仰起頭與神像磨損得不甚明顯的雙眼對視:“隻是這屍體如果不是埋在地下,還能在何處?”
蘇敬則走上前在破破爛爛的香燭架上翻找了一陣,勉強挑出了一支可以點亮的小半截蠟燭點燃:“這座城隍廟看起來頗為逼仄,若不是埋在了地下……”
他抬手舉起了蠟燭照向房梁之處,玉衡似是想到了些什麽,也順著微弱的燭光看了過去,卻也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看來也不在房梁上。”
蘇敬則說著,正要將蠟燭照向別處,玉衡卻立即抬手攔住了他的動作:“以防萬一,我上去看看。”
說著,她便躍上了一旁傾斜的神像上,打算在此借力跳上房梁。年久失修的神像在她的踩踏之下,簌簌地落下了一層褪色的塗料。
“小心行事。”蘇敬則便也仰首看向了那處看不真切的房梁,餘光卻瞥見了脫落下來的細碎顏料。他微微俯身拈起一些粉末,稍稍搓揉了一下觀察著它們的形態。
察覺到了簷下燈光的變化,玉衡扶著房梁看了過來:“有什麽異常嗎?”
“這些顏料……”蘇敬則將手中的粉末灑落,又借著燭光看了看神像裸露出來的泥胚,“還有泥胚,都是刻意做舊的。”
“刻意做舊?”玉衡聽罷微微蹙眉,似乎是想到了些什麽,也顧不得許多,避開了神像從房梁上一躍而下,“是原先那些被替代的神像裏有什麽玄機,還是……”
還是眼前的這些神像本身,便有著什麽異常。
蘇敬則屈起手指敲了敲泥胚,側耳聽了聽聲響,低聲說道:“神像之中似乎並不是中空的。”
玉衡聞言卻是輕鬆地笑了笑,取出了佩劍:“這倒是好辦。”
“是個簡單的方法,但若是破壞了裏麵的東西該如何是好?”
“那……就這樣吧。”玉衡沉思了片刻,笑了笑,反手以劍柄敲擊了兩三下神像的頭部。這神像的做工頗為粗糙,泥胚上本就有不少細小的裂縫,被她這樣恰到好處地一擊打,立時便裂開了幾條不大不小的縫隙。
蘇敬則見此,開口道:“剩下的我來吧。”
玉衡應聲垂下了握著劍的手,看向蘇敬則。隻見他毫不在意地抬起手,不緊不慢地將裂開的泥胚一片一片地剝下來。
隨著一陣更為濃重的腐敗惡臭氣息撲麵而來,神像內的物體也便逐漸地顯露出了它的頭部。
那是一個汙綠色帶著紫黑色瘢塊的腫脹人頭,麵部腫大眼球突出。屍體的嘴唇厚腫外翻,舌尖撇向一邊伸出,口中似乎還流著汙血與腐敗物。它的皮膚下是暗紅色的網狀血絲,整個頭部都因為膨脹而麵目全非。
玉衡不覺退了一步,看著這似乎隨時便會爆裂的屍體,有幾分忌憚地將手中的劍收入鞘中。她偏過頭看去,見蘇敬則也是將手中的泥胚碎片放下,起身後退了一步,垂下眼睫沉沉地端詳著屍體。
“還需要繼續看下去麽?”玉衡不自覺地握緊了劍鞘,問道,“用劍柄……總歸比用手好些。”
蘇敬則點了點頭算是默認:“這具屍體腫脹得厲害,小心行事。”
“放心,”玉衡借著燭光觀察著神像上的細小裂紋,而後以劍柄不輕不重地擊打了幾處,泥胚應聲裂開了幾道長長的口子,被她撥弄著脫落了下去。
整具屍體便也大致地顯出了它的形態。這是一具女屍,喉頭隱有鈍器傷,肌肉氣腫,手足四肢的皮膚呈現著襪狀的脫落,下半身脫落出一團難以辨認麵目的似乎是嬰兒屍體的物事,也如它的母體一般,汙綠而水腫。
玉衡有些僵硬地收回了手中的劍:“這具屍體看起來已經死去數日了。”
“或許她的死亡時間比你想象的還要久一些。”蘇敬則打量著這具幾乎看不出多少死者麵貌的屍體,說道,“屍體上有中毒的瘢痕,在這種情況下,屍體腐爛的速度與程度通常都會更慢。”
玉衡循著他的話語看向屍體上已經有些變形的瘢痕:“但這具屍體中毒的程度顯然不及近日發現的那些屍體,甚至可以說……”
“這具屍體的中毒量看起來並不致死。”蘇敬則非常自然地接過了她的話,偏過頭笑了笑,“是麽?”
“不錯,”玉衡深吸一口氣,道,“死者並沒有中毒身亡,卻還是被凶手以另外的手段殺害了,這與廷尉寺所記錄的屍體並不一樣,但……又似乎恰好能補上凶手行凶間隔之中的空白。”
蘇敬則道:“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中毒而亡的屍體都被置於近郊等待被人發現,而僥幸沒有死於中毒的,就被凶手殺害後,做成了此處的神像?”
“……我去看看其他的幾尊神像。”玉衡蹙眉沉思良久,向著其他幾尊破敗的神像走去,“這座破廟香火斷了有不少年頭了,平日裏根本不會有什麽人來,自然更不會有人想到這裏的神像都有古怪。”
她駕輕就熟地借劍柄施力打破了幾尊底座尚算牢固的神像,其中果然也有著相似的腐屍,而死因也是大同小異:中毒卻不致死,致命傷在喉頭處的鈍器痕跡。
“太奇怪了,”玉衡收劍,“凶手若是想殺死他們,再給他們灌下足量的毒藥便是,何必多此一舉。”
蘇敬則從方才開始便一直沉默著,依次觀察著這幾句屍體,此刻才不緊不慢地開口,語調中是冷冷的笑意:“或許不是為了殺死他們而下毒呢?——比如,測試毒藥添加的劑量?”
玉衡像是猛然想明白了什麽一般,轉身看向蘇敬則,與他沉黑深邃的眸子正正地對視著:“你的意思是……”
蘇敬則仍舊淡淡地笑著,並不言語,微微地點了點頭。
此刻夕陽的餘暉已消弭在夏日的夜色之中,暗夜之中簌簌的風聲宛若遊魂的竊竊私語。
而在邙山山腳下的山道上,一行人趕著馬車,正不緊不慢地沿著道路向山上走來,馬車上的風燈在夜色之中輕輕地搖晃著。
城隍廟中,那小半截蠟燭燃盡了最後一點光芒,火焰忽地一閃,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