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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太平令第七折下

  風茗與沈硯卿回到了西側廂房之中,而玉衡也離開了主廳,在攬月庭後的竹林花架之間漫無目的地踱步著。


  “不知先生所說的真相,又當從何說起?”風茗在桌旁坐下,眉目在搖曳的暖色燭光之中顯得更為溫柔而安然。


  沈硯卿閑然笑道:“不如便從……繡衣使在此案中真正的立場開始吧。”


  風茗微微頷首,凝視地聽著。


  玉衡走在竹間花下,黯淡的月光透過枝葉的間隙散落在她的肩頭。她的左手邊是茂密的竹林,而右手邊是攬月庭廂房的外牆。有些廂房內依舊掌著燈,而另一些房中的人已然歇下。


  玉衡驀地停下了腳步。


  前方的那間廂房的窗戶正虛掩著,自主廳方向數來,這是第五間房。


  淡淡的熏香氣味從半開的窗內逸出,清雅的氣息令人神思也不禁一弛。


  她斟酌了片刻,舉步便準備轉身離開。


  不待她付諸行動,便有一隻修長白皙、骨節分明的手將虛掩的窗戶推開了幾分,然後是一個微帶著笑意的溫柔聲音:“如此暮春良夜,卻不知玉衡姑娘因何而行色匆匆?”


  “蘇公子也是好興致,今夜經此一案,還能如此氣定神閑。”玉衡的神色僵了僵,但也隻是一瞬間的事,她隨即便從容地舉步走到了窗邊,嘴角帶著標準的微笑看著屋內的人臨窗而坐,手中尚且拿著一卷書,“不知將凶犯滅口的那人是否還會返回此地,我自然也應當警惕一些,不是麽?”


  “素來聽聞石斐在洛都頗有些根底,如今看來竟能從裴統領手中請動十三使之人,確實不假。”


  蘇敬則此刻的神色也確實是氣定神閑,他微微偏過頭看著窗外,明滅不定的燭光為他的半麵輪廓鍍上一層淡淡的暖色,而黯淡的月光則用冷色補上了另外一半的輪廓。


  這獨特光影之中的冷暖兩色交融如暗夜陰火,於格格不入之中達到奇妙的平衡,而他的神色被映襯得更為難以捉摸,沉黑的眸子像是在望著玉衡,又似是在望著遙不可及的遠方。


  “繡衣使自然並非是平白出麵,隻不過統領大人的考量我也不可妄加推測。”玉衡的笑意幾不可察地冷了幾分,語調卻依舊是微微上揚的,“何況廉貞使是怎樣一個名不副實的存在,蘇公子聰慧,自當知曉。”


  蘇敬則恍若不察地笑了笑,似乎並不打算再繼續這個話題:“既然玉衡姑娘不願多言,我自然也不會多問。”


  “先生的意思是,繡衣使的態度從一開始就並不是要保護石斐?”風茗的神色之中帶上了幾分驚訝,反問道,“那麽裴紹的目的其實是……”


  “利用雪嶺,滅口。”沈硯卿屈起手指輕輕地敲了敲桌麵,“不然何必要出動十三使之一的廉貞?隻是保護石斐安全的話,完全沒有必要。”


  “如今想來,確實令人生疑。”風茗沉思片刻,道,“那麽我猜,她與石斐配合除去線人既是為了取得信任,又可以取而代之與雪嶺的上線線人聯係。”


  “聰明。”沈硯卿輕聲地笑了一聲。


  風茗想了想,又道:“至於一定要除去他的原因,想必便是和此前的醉生散之事有關了。石斐行事招搖,而雪嶺與繡衣使皆是不想讓這樁生意有公之於眾的危險。隻是如此想來,當年西坊之變豈不是……”


  “確實是分會的計劃大意了,不過也不僅僅是如此。”


  經此一事,風茗大致地也明白了三年前所謂“西坊之變”的始末。想來應是風氏商會無法容忍石斐在風城明目張膽地做醉生散的生意,便授意洛都分會毀去他的藥物來源,分會選擇了與繡衣使合作,卻不曾想到對方懷有異心。


  隻是……為何不選擇趁石斐在風城行商之時動手,而是舍近求遠地選了洛都呢?


  風茗徑自想著,微微搖了搖頭,不再繼續這個話題:“繡衣使既然是幫凶,那麽今晚石斐的遇害,也應當另有玄機了?”


  “聽聞蘇公子琴技嫻熟,今日得見,確實令人讚歎。”玉衡抬眼看著屋中牆壁上的畫卷,語調之中仍舊是頗為輕鬆,仿佛隻是在與友人閑談,“懷秀園中軒室的布置果真是各有千秋,隻是這幅畫的風格未免不太契合這屋中的布置。”


  蘇敬則正漫不經心地用香箸撥弄著博山爐中的香料,嫋嫋的輕煙之中,香氣似乎馥鬱了一些:“想來是因為這布置太過淡雅了些,石斐大人有意用此亮色來提點一番——說起來,玉衡姑娘雖是不常鼓瑟,今日演奏得卻也是不錯。”


  “哦?”驟然觸及到漸轉濃鬱的香氣,玉衡不經意地微微挑了挑眉,“願聞其詳。”


  “若我不曾聽錯,玉衡姑娘所奏的應是《入陣曲》,此曲多為高亢激越之聲,然而方才姑娘曲中有數次曲調漸入高亢而突轉低沉之處,亦有反之之處,不知何解?”


  蘇敬則施施然放下香箸,投來的目光與其說是征詢,倒不如說更像是觀察。


  “蘇公子心中不是已經有了答案麽?”玉衡笑了笑,不答反問,又似是非常隨意地提道,“看來閣下對於香道也頗有了解,還真是——令人意外。”


  “玉衡姑娘過獎。”蘇敬則對於玉衡句末微微加重了的詞句隻做未聞,依舊是柔聲開口,“看來此前貿然以琴音相和,果真是我唐突了。”


  玉衡仍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樣,腳下卻是向後微微退了退:“知音相和從來是尋常之事,何來唐突之言?我隻知蘇公子於音律之事頗為精通,而我這臨時學來的兩三技巧不值一提——除此以外,便一概不知了。”


  “好,那便……‘一概不知’吧。”蘇敬則便也端然地和玉衡對視著,笑道。他麵容清俊,舉止溫雅,的確是一個十分適宜帶笑的少年,“玉衡姑娘可是覺得這香料的氣味不甚合意?”


  “哦?那麽我可要貿然問一問,蘇公子可有什麽提神的茶水了?”玉衡的語氣之中滿是半開玩笑的意味,目光之中卻隱隱地有著鋒銳的碎芒。


  “玉衡姑娘多慮了,若是覺得不適,且回去休息片刻便好,哪有這麽複雜呢?”


  “……多謝。”玉衡不覺笑意微冷,臨行之時又補充了一句,“蘇公子倒真是位妙人,我很期待著日後的相逢。”


  見玉衡已然走遠,蘇敬則這才若無其事地微笑著,抬手取下了香爐的鏤空頂蓋,另換上一隻不透風的頂蓋,滅去了其中嫋嫋升騰的熏香煙氣。


  “以曲調之高低緩急暗示巡夜人的遠近?還真是個異想天開的方法。”風茗蹙眉沉吟著,“果然當時蘇寺丞是知道些什麽的。”


  “蘇寺丞?”沈硯卿聽得風茗提及蘇敬則,微微一挑眉,“確實不盡如他表現出來的模樣。”


  “當時是他將凶犯以琴弦代弓弦的告知於我,如今再聯想到他琴音相和之時與玉衡全然相反的曲調走勢,豈不是……”風茗說著搖了搖頭,沉思道,“可他為什麽不願自己揭出?以他廷尉寺官員的身份,分明更加方便。”


  沈硯卿明了地笑了笑:“廷尉寺明麵上雖是總司律法,但也總得掂量一番繡衣使與禦史台的態度,他既然看出了廉貞的意圖,便更不會有所動作。”


  風茗一麵聽著,一麵沉思:“我當初隻覺得此事皆是雪嶺作祟,且繡衣使明麵上也不好幹預風城之事……難怪。這算是在向繡衣使示好?”


  “若是我麵臨這種境地,必定還會尋個機會向廉貞使明示一番。誰都不能確定裴紹會不會耿耿於當初九品選官之時的事情,不是麽?”沈硯卿把玩著手中的折扇,微笑著反問了一句。


  “……先生還真是有膽量。”風茗露出了幾分驚訝的神色,微笑道,“若是換了我,定要掂量掂量會不會被對方直接封口呢。”


  “‘封口’可不像說起來那麽簡單,何況廉貞也多半另有私心。”沈硯卿道,“廉貞使名義上掌洛都詭秘之案與各方勢力的聯絡,但裴紹當然不會容許臥榻之側有肘腋生變之危——堂堂十三使之一,其實不過是裴紹立在明麵上的傳音者。”


  “這位裴統領還真是所圖甚遠。”風茗略帶幾分譏誚地輕笑一聲,“不過看起來,這一位廉貞使,確實並不是任他擺布的無能之人。兩日後造訪……她想告訴我們什麽呢?”


  夜空之上,中天之月,正待西沉。


  然而讓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是,兩日後一個驚天的消息傳遍了洛都,瞬間便蓋過了懷秀園主人疑點重重的死訊。


  三月十九,西羌使團離開洛都北上歸國,大寧為表誠意,特遣繡衣十三使之一的天機使前往護送。然而六日後,使團於北疆邊境的戈壁遇上了群匪,而負責護送的天機使卻已是不知所蹤。


  這次原本歌舞升平的邦國朝覲,也因此在接近落幕之時蒙上了幾分陰暗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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