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太平令第六折下
“夜深人倦,思緒遲滯。不如讓大家暫且在別處歇下,明日再行徹查,人麽……總歸是跑不了的。”
風茗尚未踏入正廳的外間,便聽得梁管事這樣說道,聽來似乎是因為廷尉寺暫時未曾找到足夠的證據。
風茗心下微微一驚,先前蘇敬則那番有意無意的提點在她的腦海之中一閃而過。沒有調查出結果……怎麽可能呢?
隻是如今這樣的情況讓她也來不及再深入想些什麽,風茗按捺住心中的緊張之意,上前一步,便微微欠身,笑道:“諸位留步,這前後關節,小女子倒是有幾分淺薄之見。諸位便權且一聽再做打算,如何?”
眾人有幾分狐疑,另一邊,孟琅書似乎並未表現出什麽意外之情,氣定神閑的模樣仿佛已有了什麽打算:“既然如此,各位也不妨一聽,或可找到什麽突破口,以防凶犯得了機會毀去什麽證據。”
“多謝。”見眾人止了步等待著自己的推論,風茗深吸一口氣,先是向著孟琅書的方向點了點頭,而後才不緊不慢地開口道,“依照孟少卿所言,我想凶犯使用的便是東側空廂房之中撤去弩弦作為掛飾的銀紋弩。”
“銀弩無弦,卻不知風小姐覺得,凶犯是以何物充作了弩弦呢?”倒是那樂伶思索片刻,首先發問道。
“說來這弩弦之事,倒是與姑娘有幾分關係。”風茗看向樂伶,斟酌了一番措辭,說道,“姑娘可還記得白日裏崩斷的琴弦,是哪一根?”
“第三弦。”對方倒是毫不隱瞞,微微笑著補充道,“新換上的琴弦音調易失準,風小姐若是不信,盡可以去聽一聽。”
她看起來似乎並不知情。風茗的腦海之中閃過這樣一句話,接過了對方的話題說道:“不錯,想必姑娘也會知道,高音之弦素來強勁,而那把銀紋弩頗為小巧,即便是斷弦也可作為弩弦安置其上。”
“原來如此,看來這位凶犯倒是很會因地取材。”樂伶頗為坦然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那麽關於銀箭不曾發黑之事,風小姐又有何見解呢?”孟琅書適時地開口發問,示意風茗繼續說下去。
“可解,隻因凶犯銀箭不曾使用銀箭,而是屋中放置的狼毫筆。”
此言一出,不少人臉上皆有了笑色,梁管事首先便開口笑問道:“風小姐此言差矣,我等皆知狼毫這等書畫之物最為柔軟,如何能夠殺人呢?”
“尋常之時,狼毫自然自然不行,但諸位怕是不曾在寒冬之時去過北地。”風茗說道,“數九寒冬之時的北地,隻要沾了水,在凍上之後,什麽都能變得堅硬如鐵。”
幾名常在北地往來的商賈已悄然變了神色,其中有人遲疑著開口問道:“但如今已近於夏日,並非數九寒冬。”
“諸位莫不是忘了,這攬月庭之中,恰有一個冰窖?”風茗從容一笑,話音未落,便有不少人看向了持有冰窖鑰匙的梁管事。
她隻作未聞,繼續說道:“銀箭太過明顯,但若是僅以狼毫,一旦不中要害事情便會敗露。凶犯想來是在傍晚仆從被蛇襲擊時得了靈感,故而將狼毫蘸濕,套上中空的蛇牙,放入冰窖之中凍好,便是見血封喉的毒箭。”
“風小姐的想法當真是有趣。”梁管事被屋中之人盯得頗為不適,開口,“隻是射中之後,箭自然會留在死者身上,又為何會不見呢?”
“這便是如方才所說,如今已近夏日,而鮮血也尤為溫熱,故而結下的冰淩須臾便可融化,隻需在筆上係好細線即可取回,想必那爬出窗外疑似蛇類蹤跡的血線,便是證據了。”風茗細細地推演著,“而窗外的幾顆石子,想必是凶犯翻窗繞至屋後某處投來的,以求引起死者的注意。凶犯在拉回狼毫時原本想要模仿一番蛇類蜿蜒爬行的痕跡,不料卻碰翻了書桌上的硯台引起了巡夜者的注意,故而隻得匆匆了事。”
梁管事臉色微微陰沉,再次出言打斷道:“句句不離冰窖之說,看來風小姐是認定了我是凶手了?”
“恐怕正是如此。”
“但這皆是你一廂情願的猜測,即便是冰窖鑰匙園中也並非隻有我手中這一把,你可拿得出更為直接的證據?”梁管事再次反問。
“證據……自然是有的。”風茗氣定神閑地笑了笑,卻是暗暗地握緊了袖口。
她此前唯一擔憂的……恰恰是無法給出一個最為有力的證據。
風茗頓了頓,在腦海之中飛速地瀏覽過此前在各廂房中的所見所聞,心中雖無定論,仍舊以篤定的語氣說道:“我先前便覺得那銀弩有幾分異常,如今想來,應是你在作案後不及取下琴弦,於是直接將其在固定之處絞斷,屋中剪刀之上的小缺口便是證據,而想必銀弩固定弩弦之處也卡著絞斷的琴弦。”
“……”對方沉默片刻,冷冷地反駁道,“這不過是證明了凶犯以琴弦充作弩弦而已,至於我屋中剪刀上的缺口……也不過是因為用了不少年月,難免有些缺口罷了——風小姐,你可不要妄加論斷。”
“梁管事何必著急?我尚未說完。”風茗笑了笑,卻不經意地微微蹙眉,目光四處飄了飄:自己究竟遺漏了什麽呢?
而風茗稍稍一移開目光,便看見那樂伶正笑吟吟地看向她,手指隨意地纏繞玩弄著一根絲線。察覺到風茗的目光後,她笑意不減,趁著無人在意之時眨了一下左眼,複又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風茗一時不解,她強迫著自己暫且放下對樂伶這番動作的疑惑,冷靜下來思索著她的暗示。
如今情勢緊急,對方若是當真有心相助,給出的必然是最為簡單的暗示——也就是關鍵線索的所在之處。從風茗的視角看來,樂伶的左手邊放向對應的是東側廂房,那麽眨一下便是……第一間?而樂伶手中玩弄著的絲線……
她的思緒隻在刹那之間便撥雲見日,而在其他人看來,風茗不過是微微沉吟了片刻,便含著淡淡的笑意反問道:“不如也由我發問一次吧,方才路過之時似乎見到管事房中的床簾一半垂下一半用絲線束起,卻是為何?”
“風小姐怎麽連這等無關緊要之事也關心了起來?莫不是……根本沒有證據吧?”梁管事很是尖利地反駁著,卻有幾分色厲內荏之意,“今晚事發突然,來不及收拾得當罷了。”
“那可奇了,若是來不及,為何又特意束了另一側呢?”風茗觀察著對方的神色,語氣越發地篤定,“我想,梁管事其實根本沒有休息吧?所以一側的床簾不曾放下。而放下的那一側想必是因為……用以束起床簾的絲線被你取下係在了狼毫末端吧?因為沾了血跡,故而既不能放回原處,也不好丟棄在園中任由他人發現之後一一核對。”
“風小姐未免太過異想天開。”對方冷冷地嗤笑了一聲。
“風小姐的猜想倒是很有意思。”一直在一旁好整以暇地聽著她推理的孟琅書終於似笑非笑地開了口,語氣仿佛隻是在談論什麽新奇的遊玩去處,“那麽風小姐可知道,這根絲線如今又在何處?”
“這便要問一問梁管事……”風茗上下打量著梁管事,一笑,“願不願意讓我們看一看,他腰間革帶之下,可曾係著一根帶血的絲線。”
屋中眾人的目光一時都聚焦在梁管事的身上,他的臉色白了白,怒道:“這提議……荒唐!”
“梁管事現在不願也無妨,不如就來看一看這幾件證物吧。”帶著幾分散漫笑意的男聲伴隨著不緊不慢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一如春風吹度,而過處江樓雪盡,草木長生。
風茗在聽見這聲音的瞬間,一直緊繃的精神便驟然放鬆下來,幾乎要生出幾分倦意。她一麵側耳聽著沈硯卿的陳詞,一麵觀察著場中眾人的反應。
不得不說沈硯卿到底掌管了洛都分會數年,處理這種事情比她要熟練許多。在風茗與梁管事對峙的時間裏不僅推理出並取來了她猜測之中的證物,還向今日之前留駐攬月庭的仆人們取了證,以證明銀弩中卡著的琴弦與剪刀上的缺口並非此前所有。
梁管事聽著,神色變化自然是精彩不已,末了一聲冷笑,默認了此前風茗的指證:“風城是麽?這一次真是低估了你們了。”
孟琅書將他的一番神色變動盡收眼底,道:“看來你是願意認罪了。”言下之意,似是告訴沈硯卿風城大可不必再管接下來的瑣事。
豈料沈硯卿一副全然不曾會意的模樣,進一步地逼問著,原本散漫的笑意之中生出了幾分銳利的譏誚:“閣下也不妨說一說,你與傍晚之時到訪的神秘客人有何等關係,作案之時又是因何而亂了陣腳驚動了巡夜之人。”
“亂了陣腳?自然是我們的線人生出了貳心。”梁管事避重就輕地略過了前一問,語氣之中盡是諷刺,“怎麽?兩位這麽聰明,卻看不破線人那明目張膽提示巡夜者行蹤的手段麽?”
此言一出,眾人的神色又是一番精彩紛呈的變幻。要說“明目張膽”,反是此前最能夠證明清白的琴瑟之聲首當其衝。而最先臨窗鼓瑟、又不知來路何處的那名樂伶,自然便是最有嫌疑的人了。
想起此前她的一番暗示,風茗幾乎是本能地想要排除她的嫌疑。隻是反觀蘇敬則作為幫凶的可能與理由似乎更為不足,這讓風茗一時也有幾分舉棋不定。
而其餘眾人便沒有了風茗的這番猶疑,紛紛以猜忌的眼光看向了樂伶,那樂伶斂了幾分笑意,卻仍舊是從容不迫地坐著,似乎在等待著梁管事接下來的話語。
蘇敬則從一開始便保持著一副置身事外的從容神色,即便是此時也仍舊不變,倒是與麵臨先前那樁命案之時全然不同。
唯有一直冷眼旁觀著的慕容臨審視般地看了看樂伶,目光便若有所思地逡巡到了蘇敬則的身上。
風茗默不作聲地將每個人都動作神態盡收眼底,心中卻仍是沒有多少頭緒。
幫凶……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