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太平令第二折下
兩人離開宴席,沿著曲尺回廊走著,一路上人聲漸轉稀疏,唯有樹蔭低垂婆娑,繁花掩映間的亭台樓閣若隱若現,走在其中如臨仙境。
又走了不久,回廊轉入園中洛水支流的河畔,兩人來到了一座臨水的涼亭前。
“……羨魚亭?”風茗抬眼看了看亭上的匾額,念道。
沈硯卿閑然一笑道:“懷秀園引入的這條支流沿岸,唯有這一處亭子遠離人煙,最宜觀景。”
“隻是這幽靜之處若是徒然觀景……未免也有些無趣了。”風茗稍稍駐足,環視了一番此處的景致,笑道。
“有理,此處楊柳堆煙,看來今日還得借石斐一枝柳條了。”沈硯卿如此說著,縱身一躍折下一枝正迎風舒展著嫩芽的柳枝,“我多少也算是這裏的常客,想來他也不會太小氣。”
風茗心下略有幾分新奇:“先生這是要……折柳為竿?”
“正是。怎麽,沒試過?”沈硯卿一麵低頭處理著手中的柳枝,一麵含笑問道,“今日不如便來見識一番?”
“風城那邊自然不會有柳枝,何況就算是到了洛都……”
不待風茗說完,沈硯卿便將剛剛製成的簡易釣竿遞給了她:“試試看?”
風茗坐在亭中的美人靠上,將信將疑地接過了釣竿,隻覺得竿身軟塌塌的,也不知能不能真的釣上魚來。她隨手上了些餌料,而後依著印象之中垂釣者的方法,將釣竿頭部甩入水中:“這算是……徒有羨魚情?”
“為何會有這樣的感慨?說出去可要讓人覺得,是我哪裏虧待了些什麽。”沈硯卿倚著亭柱,微微牽起嘴角,語調散漫而隨意。
“誒?我不是這個意思……”風茗卻似乎全然沒有察覺出他語意之中的玩笑意味,當下便要辯解些什麽。
“開個玩笑,你怎麽還當真了?”沈硯卿輕笑出聲,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此刻略顯無措的神情,片刻後方才略微正了正神色,道,“世人羨魚,不過是羨慕那點所謂的自由罷了,可他們大概不會知道,自由本身也是一個牢籠。”
雖是共事了三年,風茗還是第一次在商會事務以外的話題上見到沈硯卿正色以對的模樣,不由得微微怔了怔:“怎麽會呢?”
沈硯卿笑了笑,並未正麵作答:“風茗,是什麽讓你覺得不自由呢?”
“……”風茗猶疑了片刻,一時也有些不知從何說起,半晌才幾不可查地輕歎了一口氣,坦言,“或許是風城的那些內憂外患吧,總讓我覺得自己也會變成一個身不由己的犧牲品。”
“哦?”
“你知道的,風城也不是靠著一家之力立身於中原與塞北商界,族中嫡係與稍近些的庶係女子,可不就成了姻婭結盟的道具了?”風茗撇了撇嘴,繼續說著。
沈硯卿接過她的話,反問,語氣之中雖是沒有平日裏的笑意,卻也仍舊平和隨性,並無肅然之意:“你說的確實不錯。可如果你是個無來處無牽掛的人,又該往何處而去呢?”
“……”風茗微微闔眼思索了片刻,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也不算是壞事,來日方長。”沈硯卿牽起嘴角笑了笑,仍是以一副閑談時無所謂的神情看向平靜的流水,“更何況,它們也算不得是自由,誰知岸上會不會早有人織網以待、就像你現在這樣呢?”
“唔……”風茗一時答不上來,她隱約地覺得沈硯卿並非是在閑談或是說教什麽,倒更像是真的有所體會有感而發一般。
這也讓她不由得想起了一直被她所忽略的疑問:這位風氏商會如今最年輕的分會總管,他三年前接手洛都分會,六年前來到洛都,那麽更早的時候,他又在何處、有過怎樣的見聞呢?
“怎麽又走神了?”沈硯卿伸手在風茗的眼前輕輕地晃了晃,風茗回偏過頭,正看見陽光下他琥珀色的雙眸光華熠熠如星,而鬢邊散下的幾縷發絲被日光打亮,泛著柔和的淡金色。見風茗回神,他笑了笑:“這麽久了,怎麽也不見釣竿有半點動靜?”
“或許是餌料放的不夠多?或許也可以換個地方試試?”風茗眨了眨眼,胡亂猜測道。
沈硯卿瞥了一眼水麵,似是忽而意識到了什麽:“……你用什麽做的餌料?”
“柳葉兒團啊。”
“……”沈硯卿聞言挑了挑眉,抬手作勢輕咳了一聲,但並未能掩去此刻他忍俊不禁的神色,“幸而我方才在宴會上帶了些酒糟黃米……勉強試試吧。”
“這樣啊……”風茗幾不可察地咬了咬下唇,略帶幾分赧然地笑了笑將釣竿收回,正要取下上麵的餌料之時,卻聽得一陣雜亂的腳步之聲,抬眼正見幾名裝束簡樸的中年人搬著些什麽,從不遠處的小徑匆匆地走過。
她沉吟片刻,略有幾分疑惑地喃喃:“這些人腰間佩著石氏家仆的腰牌,打扮得卻和之前在園中所見的仆役很是不同……他們是什麽人?”
“石斐豢養於此的仆役大多衣裳錦繡,這些人應當是商鋪中為他打點貨物之人,看他們褲腳隱有水漬……從洛水碼頭來的?”沈硯卿循聲望去,蹙著眉推斷道,聲音漸沉。
“先生似是有什麽擔心之處?”風茗察覺到了他語氣之中微妙的變化,問道,“是這些貨?”
“……尚不能定論,也許是我多心了。”沈硯卿輕輕地搖了搖頭,“今日宴會盛大,或許他們隻是前來為此補充些珍饈玉饌吧?”
“石斐今日的排場……確實不小,如此下去,也不怕蹈了前人的覆轍。”見沈硯卿不曾多言,風茗便也識趣地說起了其他。
“你想說謝家?”沈硯卿語調散漫地說著,毫不避諱這個讓許多人頗為忌憚的名號,“石斐如今雖是巨富,但尚未有一幹影響朝局的名士知交,隻是鋪張宴飲的話,未必會觸了長秋宮的逆鱗。”
“聽聞當年是二十四位頗有才名的文士以二十四節氣為號,常於謝家意園詩酒唱和,久而久之才有了‘二十四友’的名號?聽來倒是有趣。”風茗回想著這個隻在商會情報案卷邊角見過的名號,有幾分好奇地問道。
“不錯,譬如廷尉寺的陸寺卿當年雅號‘霜降’,前任的少卿應嵐雅號‘驚蟄’,慕容臨雅號‘穀雨’,”沈硯卿一麵把玩著手中的折扇,一麵放眼望著流向遠處的溪水,“這些人皆是當時的傑出文士,但更多的還是在借謝家的勢力,試圖影響新政政局,故而終為先帝所忌憚。”
“這樣比起來,石斐邀請的多為京中巨賈,偶有文士也並非居於高位,看起來確實不足以為懼。”風茗聽罷,沉思道,“但要說完全不覬覦他手中的財富,也未必吧?他的家產,似乎來的並不簡單。”
“是,而且或許比你所想的要更複雜一些……”沈硯卿話音未落,便驟然又道,“有魚咬鉤了,不收竿麽?”
“呀!”風茗隻顧著閑談,這才發現柳枝上確有輕微的拉動,她立即起身收竿,卻不知是不是用錯了方法,柳枝劇烈地彎曲著抖動了幾番,便倏忽折斷。
“嗬……”沈硯卿好整以暇地袖手目睹了全過程,他輕笑一聲,起身,“罷了罷了,我們在這兒也消磨了好些時候,你可打算回席?”
風茗側耳聽了聽遠遠傳來的喧鬧聲:“曲水流觴似乎尚未開始……我在附近再走走吧——那些人怎麽還在這兒?”
她抬眼環視之時,正看見先前打扮簡樸的幾人聚在不遠處,似是在交談著什麽。沈硯卿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她不要對他們表現出什麽明顯的注意。
隻是畢竟離得遠了些,風茗隻斷斷續續地聽見了些不真切的隻言片語:“……這批貨……潮了……還能用……謝家……謝徵……”
她凝神側耳,隻是尚未多聽幾句,便被沈硯卿輕手輕腳地拉到了一旁的花架之下,避開了對方可能看到的範圍:“小心些,看他們的神色舉止,不像是尋常的仆役,倒更接近於……江湖人。”
“石斐在江湖上也有糾葛?不過他早些年走南闖北,倒也正常。”風茗略有幾分疑惑,猶豫再三,仍是問道,“不過他們說什麽貨有些潮了……”
“說的是醉生散,想必是因近來洛都多雨,連累他們自港口偷運的醉生散受了些潮。”沈硯卿說著複又向那些人的方向瞥了一眼,蹙眉,轉而向著設宴之處緩步地走著,“還真是明目張膽。”
風茗舉步跟隨著他,語調之中仍有些踟躇:“他們似乎還提到了謝家?但如今謝家支脈大多已經避居陳郡……”
“既然說到了謝家,那麽依你這三年所見案卷來看,”沈硯卿並未正麵回答,反問道,“風茗,你覺得謝家當真是存有反心麽?”
風茗似是被問住了,沉思了片刻,道:“聽聞鎮北將軍素來忠勇,所謂通敵恐怕另有隱情。”
沈硯卿微微頷首:“我原以為隻是尋常的朝堂傾軋,想不到……還牽扯到了江湖勢力,也不知這又是否會和醉生散有關。”
風茗聽著他的這一番話,心下似有什麽推測一閃而過,她故作無意地提了一句:“先生似乎對這樁舊案很有些在意?”
“好奇罷了,這在九年前,也算是驚天大案,畢竟謝家早在前梁建國之時便已興起,百年以來,未見頹勢。”沈硯卿散漫地帶過一句,語氣稀鬆平常得仿佛隻是在談論天氣,“而當年謝景行為鎮北將軍,胞弟謝行止自繡衣使統領遷為侍中,夫人玉氏之妹玉宛嶸為先帝昭陽宮夫人,謝家祠堂裏的牌位可以擺出一個小朝堂。”
“木秀於林,這確實是個問題。”風茗沉思片刻,秀眉微蹙,“可惜了如此著錦烹油的世家,竟然一夕敗落。”
“不,這最後一句,你卻是猜錯了。”沈硯卿聽罷,很有幾分慵懶地笑了笑,然而說出的話卻令人不覺有幾分悚然,“案發之後,繡衣使給含章殿遞上了謝家自元帝起結黨斂財的證據,除卻立國初尚無繡衣使時記錄有所缺失,其他的無不完備。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既然繡衣使知道、先帝知道,那麽元帝又怎麽可能一無所知……”風茗不自覺地咬了咬下唇,緩緩道,“先生想說的是,謝家即便是倒了,也絕不是這一朝一夕、一人兩人莫須有的告密?”
沈硯卿不語,隻是微微頷首。
風茗頓了頓,有幾分疑惑:“可……先生讓我知道這些,又是為什麽呢?”
雖是如此發問,風茗心中卻也隱隱知道幾分,依著沈硯卿平日裏的性子,恐怕多半仍舊是一副莫測的神情讓她猜測一番。
不出她所料,沈硯卿果然慵然一笑,意味深長道:“你猜?”
“這些人出現的有幾分蹊蹺……先生是覺得懷秀園中會有什麽異動麽?而且會與醉生散和謝氏有關?”風茗頗有些苦惱地思索了片刻,道,“不過,木秀於林與積重難返……先生想說風城?”
風城發跡於中原戰亂無暇北顧之時,經過先代多年的經營,其勢力儼然已足以令人側目,而今內有爭權暗流,外有他人環視……雖與謝家的處境多有不同,但若無所作為,假以時日必是殊途同歸。
“這後半句,可是你自己說的。”沈硯卿略略挑眉,不置可否。
“……若有機會,我會盡力。”鬼使神差地,素來對此有幾分逃避之心的風茗這樣答了一句,待到她意識到這句話代表著什麽時,已然也不能再多說些什麽。
所幸沈硯卿也從來不喜深究什麽,他的目光輕輕地掠過風茗此刻的神色,略略壓低了語調,卻仍是從容不驚:“我也隻是懷疑……不過石斐設宴素來喜好邀人留宿園中以示其豪奢,今晚不妨來看個究竟。”
“依先生的意思,是要靜觀其變?”風茗反問,“隻是若是如此行事,又如何能查明他們與……西坊之事的關聯?”
“因為,我想他們很快就要圖窮匕見了。”沈硯卿似乎已有幾分把握,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宴席的方向,琥珀色的眸子中閃爍著意味不明的光芒,“製造出西坊之變的,想來絕不會是簡簡單單的一方勢力。”
風茗暗自思量著沈硯卿這一番話的深意,不止一方與圖窮匕見……看來他們中間出了不小的嫌隙?
兩人已行近設宴之地,不待風茗再想出些什麽,她便驟然看見了與此刻園中本應有的言笑晏晏的景象全然相反之事。
宴席之外的不遠處,幾名懷秀園中的家丁正躡手躡腳忙碌著搬弄些什麽。風茗略微駐足遠遠地看了片刻,便駭然地發覺,那並不是什麽尋常的物事,而竟是幾具鮮血淋漓不辨麵目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