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小魚兒看著麵前的深穀, 忽然覺得天地是如此壓迫。


  從這樣的懸崖摔下去,哪還能有命在?

  如果賈珂摔下去的時候, 手腳健全, 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可是據說他當時右手手腕被人打斷, 左胳膊直接折斷,連抓住石壁都做不到,他怎麽能活下來?


  王憐花從他身後走過來, 他臉色慘白,臉上卻什麽表情也沒有。


  小魚兒看著他,有心想問他剛剛去了哪裏, 為什麽交代自己買好傷藥和繃帶帶到這裏, 自己卻不見人影了,但是看他這模樣, 一時也說不出口, 反而王憐花看他一眼,就猜出他心裏在想什麽, 說道:“我去看殺他的凶手了。”


  小魚兒驚訝道:“你知道是誰動的手?”


  王憐花沒有回答他, 隻是麵無表情的說道:“好消息是, 她的人都在客棧裏, 她沒有去派人崖底找賈珂,檢查他是不是還活著。”


  小魚兒看著深穀, 歎氣道:“難道你覺得這麽高的懸崖, 他還能活下來?”


  王憐花咬著牙, 沒有說話,他本以為自己已經痛得麻木了,可是聽到小魚兒這句話,他又感到了刺痛,他的心在刺痛。


  可是他一定要堅強起來,無論多麽大的痛苦,他都一定要咬著牙忍受,絕不能被痛苦打敗了。至少在找到賈珂之前,他必須要忍受。


  他能忍受。


  他從小魚兒手裏拿過傷藥和繃帶,沿著石壁躍下懸崖,不多時便到崖底。


  崖底竟然是一片極開闊的草地,與遠處的樹林和山峰相連,如今已是深秋,草木枯黃,泥土冰冷鬆軟,旁邊建著幾處茅屋,還有一口水井,卻都已經荒廢。


  王憐花凝目四下望去,看見不遠處還有一條開出來的小道,小道上有很多馬車驢車走過的痕跡,腳下的草地上還有大片大片幹涸的血跡,將草甸也染成了猩紅色,王憐花半跪在地上,伸手摸了摸那幾處血跡,應該是今天剛留下的。


  可是,他沒有看見賈珂。


  他甚至找到了一個人形的淺坑,看大小顯然是賈珂掉下來的時候砸出來的,可是他並不在這裏。


  王憐花抬頭一看,就見淺坑上麵有幾棵生長在石壁上的古鬆,有兩棵已經攔腰折斷,半截樹幹就掉落在旁邊,顯然是賈珂落下來的時候曾經落在這幾棵古鬆上,得到了緩衝,所以他摔得並不是十分的重。


  為什麽賈珂不在這裏?難道他被野獸吃了?

  王憐花的心裏剛冒出這個念頭,他就狠狠的打了自己一巴掌,他的嘴角已經出血,這種時候,隻有疼痛才能讓人清醒過來。


  他跪在淺坑旁邊,細細檢查許久,確定周圍沒有任何大型動物留下的足跡,隻有一行幾乎看不出來的腳印,人的腳印,看起來應該是一個中等個頭的男人留下來的,顯然是一個輕功不錯的人看見了他,將他帶走了。


  是王雲夢派人殺的他,但是帶走他的人絕不是王雲夢的人。


  天啊,他可能還活著!

  王憐花登時就感到整個人活了過來。他所有的理智、鎮定和從容也都活了過來。


  隻要他還活著!


  隻要他還活著,他就一定能找到他,無論要他做什麽,他都一定會找到他!

  王憐花將那一行帶走賈珂的腳印的大小和形狀銘記於心,然後沿著那行腳印,一路追去,最後他停在了那條小道上,腳印消失在了這裏,那個帶走他的人顯然沿著這條路將他帶走了。


  ***

  賈珂醒了過來。


  他剛醒過來,就被嚇了一跳。


  他的床前圍著好多人。一個矮矮胖胖,笑臉圓圓的男人,一個明眸皓齒,巧笑嫣然的女人,一個瘦瘦高高,臉很白,身上的衣服也很白的冷冰冰的男人,一個臉色慘白,虛弱的好像鬼一樣的男人,一個高高瘦瘦,目中閃動著狡黠的光芒,嘴角也帶著狡黠的微笑的男人,一個高高大大,模樣頗凶,看起來像廟裏的判官的男人。


  還有一個少女就坐在他身邊,修眉端鼻,頰邊微現梨渦,麵容白嫩甜美,一雙妙目正凝視著他,眼中微見海水般的淡藍。


  那少女見他醒來,滿臉歡容,如春花初綻,笑道:“小魚兒,你總算醒啦。”一麵說著話,一麵從懷裏拿出手帕,給他擦了擦臉,藏在手帕下麵的手指卻壓了壓他的嘴唇,似乎是叫他不要說話,然後手指很快移開。


  那個明眸皓齒的女人歎氣道:“你這小鬼,平日裏在穀中這麽威風,怎麽剛出穀就傷得這麽重?”


  賈珂茫然道:“……你們是誰?”


  這幾個人聽了他的話,互相看看對方,那個模樣頗凶的男人道:“你看,我就說他臉上沒有傷疤,一定不是小魚兒!你們非說他和小魚兒長得一模一樣,一定就是小魚兒。我看咱們還是把他吃了吧,這小子細皮嫩肉的,一定很好吃。”


  那眼波發藍的少女道:“李伯伯,你先別急,我來問問他。”然後看向賈珂,道:“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賈珂沉默片刻,隻覺得頭痛欲裂,脫口而出道:“王……憐花?”


  不知道為什麽,他完全想不起這名字的主人是什麽樣,但是這三個字念出來,卻頗有一種蕩氣回腸之感。


  那眼波發藍的少女笑道:“王憐花不是雲夢仙子的兒子麽,怎麽會是你,難道你是王憐花?”


  賈珂茫然的看著她,腦袋轟轟的疼,他強忍著疼痛,回答道:“好像不是。”


  那眼波發藍的少女道:“你是不是什麽也不記得了?”


  賈珂皺著眉道:“不知道,我頭好疼。”


  那眼波發藍的少女笑道:“你從那麽高的懸崖上摔下來,兩條胳膊又都沒法用,如果不是你在靴子的靴底裏各裝了一柄可以彈出來的隕鐵匕首,掉下來的時候用它們勾住了石壁,隻怕你早就變成一隻孤魂野鬼了,可不是現在摔下懸崖卻隻斷了兩條腿和摔著頭的事。”


  說完,她又看著床邊眾人,微微一笑,說道:“我看八成把小魚兒害的這麽慘的人就是王憐花,所以他摔傷了頭,什麽都不記得了,卻還念念不忘王憐花這個名字。萬叔叔去熬藥的時候不就說過小魚兒摔傷了頭,很可能醒過來的時候什麽事情也不記得了麽。”


  賈珂又睡了過去,床邊的那些人和他說了一些話,但是他腦袋昏昏沉沉的,連身上的痛都感覺的不是很清晰,何況是他們說的話了,他隻知道他們似乎是叮囑他好好養傷,然後討論起這個把惡人穀鬧得天翻地覆的小魔星害的這麽慘的王憐花到底是什麽人物。


  他昏昏噩噩的被人叫醒過幾次,喝了藥,然後又睡下。他右手手腕斷了,左胳膊骨頭斷成了好幾截,腹部被人捅穿了一個大大的口子,萬幸的是因為他的閃躲並沒有傷到內髒,兩條腿的腿骨一齊折斷,腦袋也摔破了,最嚴重的還是流了太多的血,他足足昏迷了七天,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


  他還沒睜眼,先聽到有人在旁邊哼著小曲,歌詞大概是“吉藏凶,凶藏吉。富貴哪能長富貴?日盈昃,月滿虧蝕。地下東南,天高西北,天地尚無完體。”


  那歌聲嬌柔清亮,圓轉自如,歌詞辭意豁達,賈珂聽得入神,滿身劇痛也稍稍減輕,他睜眼一看,見是那天那個眼波發藍的少女坐在旁邊一麵繡花一麵哼曲,他眨了眨眼,稱讚道:“你唱得真好聽。”


  那少女聽到這話,抬頭一看,麵露驚喜之色,將刺繡一扔,笑道:“謝天謝地,你終於醒啦,我還當你要永遠睡下去了呢。”


  賈珂見她眼中露出關切之色,好奇道:“我從前認識你嗎?”


  那少女笑道:“你自然不認識我,但是你認識我媽媽,若非你,我爹爹隻怕早已經毒發身亡了,這些年來我一直好生感謝你。”


  賈珂茫然道:“你媽媽?”


  那少女道:“我媽媽是金花婆婆,你還記得嗎?”


  賈珂道:“不記得。”


  那少女麵上露出憐惜之色,道:“你是不是還是不記得自己是誰?”


  賈珂聽她這話,回憶片刻,說道:“我腦袋裏空空的,什麽都沒有。”臉色卻頗為平靜。


  那少女歎了口氣,旋即笑著寬慰他道:“你別擔心,萬叔叔說過,你可能暫時會不記得事,但不會一直不記得的,你一定會慢慢想起來。萬叔叔又去熬藥去了,你身上的傷好重,就算是他,也差一點救不回你來,好在你現在終於醒過來了,能醒過來,身上的傷就能慢慢好了。”


  賈珂道:“萬叔叔?”


  那少女道:“萬叔叔叫萬春流,是惡人穀的名醫,你從前聽說過惡人穀嗎?”


  賈珂笑道:“就算聽說過,我現在也不記得了。”


  那少女微微笑道:“也是。我叫韓昭,你叫我小昭就好了。”


  賈珂心中一動,道:“這些天都是你照顧我嗎?”


  小昭道:“我和萬叔叔兩個人。整個惡人穀,就我們倆知道你不是小魚兒,他們都把你當小魚兒的,你千萬不要說漏嘴了,不然他們可能會殺了你的。幾天前司馬煙叔叔出去辦事,回來的路上正好遇見你,當時你從懸崖上摔下來,躺在路邊,渾身都是血,嚇人極了。


  還好他是看著小魚兒長大的,你又和小魚兒長得一模一樣,除了臉上少了一道長長的傷疤,他把你當成小魚兒,給你包紮了身上的傷口,然後把你放在車上走了一天才把你帶回了惡人穀。”


  賈珂默默聽著,等她說完,問道:“那我是誰呢?”


  小昭道:“你應該是叫賈珂,我媽隻在你小時候見過你一麵,因為你小時候和小魚兒小時候一模一樣,而小魚兒現在和你長得也一模一樣。所以你一被帶回惡人穀,我和萬叔叔就認出你的身份來了。


  其他人都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和小魚兒長得一模一樣,並且臉上沒有疤痕。可惜我媽媽和我爹爹現在不在惡人穀,不然他們倒可以多給你講講你從前的事。”


  賈珂“嗯”了一聲,笑道:“我記得了,那小魚兒又是什麽人啊?”


  小昭道:“他自小就待在這惡人穀裏,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麽身世,你們倆長得一模一樣,興許他是你的親兄弟。可惜我不知道他去哪裏了,不然倒可以想辦法找人送信把他叫回來。啊唷,你渴了吧,喝點水嘛?”


  見賈珂點頭,她輕手輕腳的拿來一床被子,墊在賈珂脖子下麵,泡了一杯蜂蜜水一勺勺喂他,然後拿出手帕,擦了擦他的唇角,笑道:“你如今失憶,這些事倒也不重要了,你就記得自己是小魚兒就好了,日後誰來套你的話,你就說自己不記得了。”


  賈珂聽小昭這麽說,沉吟著,道:“我既然要裝自己是小魚兒,當然得裝的像一點,一個人就算失憶了,性格和言談舉止應該也不會變化多大的,小昭,你能不能跟我說說這個小魚兒的事情。”


  “好啊,隻是都是些小事,可沒什麽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大事,你可不要嫌無聊。”


  賈珂笑道:“怎麽會。”


  小昭也笑了一笑,坐在他身邊,跟他講起從前小魚兒如何跟著杜殺等人學他們的本事,等年紀稍大,又如何用自己學到的辦事去整別人去。


  她口才甚佳,每件事都說的活靈活現,賈珂隻覺得她口中那個又頑皮又狡猾又憊懶又愛逞強的小魚兒也是自己最親近的朋友似的,說到精彩處,兩人放聲大笑,賈珂肚子和背上都有傷,笑了一下,就扯動傷口,眼淚疼的差點落了下來。


  小昭見狀,愧疚道:“真對不起,萬叔叔明明跟我說過你要靜養的,我竟忘了他的話,一時興起,就跟你說起這些事了。”


  賈珂微笑道:“這怎麽能怪你,這些事是我要你講的,何況你講的真好,我聽得入迷了,才跟著笑起來的,這事要怪也是怪我,我還盼著你能跟我多講講呢。”


  小昭凝視著他,臉上忽然露出憐惜的神色來,道:“你是不是很怕?”


  賈珂怔了一怔,輕輕的應了一聲。


  小昭道:“我雖然沒失憶過,但是我很小時候,我媽媽就把我寄養在別人家裏,他們很偶爾才來看我一次。後來那戶人家病死了,我又換了一戶人家住,那時候我見身邊沒有一個認識的人,出了什麽事,我能依靠的人隻有我自己,心裏就很害怕。你現在失憶了,又受了這麽重的傷,想來應該比我那時候更害怕了。”


  賈珂仰頭看著她,笑了一笑,道:“我和你那時候可大大不同了。”


  小昭道:“怎麽大大不同了?”


  賈珂道:“我雖然害怕別人,卻不會害怕你。這幾天迷迷糊糊間,偶爾看見你在我身邊,我心裏都感到好安慰。”


  小昭聽到這話,白玉似的臉上忽的一紅,如曉露芙蓉一般嬌美動人,但賈珂卻並沒有在意她有多美。他看著小昭臉頰上的紅暈,一派天然,不似作偽,心道:“她會臉紅,這可不好裝,可見她這些天待我這麽好應該是出自真心的。”想到這裏,這些時日以來猶如水中浮萍的心才稍感安定。


  他二人閑聊好久,到了夜深,賈珂又睡了過去,這一場好睡,足足有七八個時辰,醒過來的時候,卻已經不在先前那個彌漫著藥味的簡陋房間裏,而是在一間陰暗卻寬敞的房間裏,小昭也已經不見了人影。


  他動了動身子,忽然就聽到一陣清脆悅耳的鈴鐺聲響了起來,他循聲看去,才發現原來自己手腕上竟然係了一條細細的繩子,繩子另一端連著旁邊的桌子,繩子上係著五六個銅鈴,他剛剛一挪動手腕,繩子上銅鈴就被帶動,發出了聲響。


  這鈴鐺聲音響了幾聲,屋門就被推開,然後一個人走了進來。


  這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少年,他不僅神情很瀟灑,模樣也很英俊,臉上也始終帶著一抹淡淡的微笑,叫人看見他就會生出好感。


  這少年走進屋來,看見賈珂,笑道:“兄台終於醒了。”


  賈珂實在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現在自己在哪裏,他微微笑著看他,一句話也不說。


  這少年道:“在下丁楓,不知道兄台尊姓大名,怎麽會身受重傷,被困在惡人穀裏?可是和昔年的大俠燕南天一樣被那些惡人下毒手害了?”


  賈珂既沒聽說過丁楓這個名字,也不知道燕南天是誰,不過他聽到丁楓這句話,心中卻是一動。不錯,他這一身傷是怎麽來的,他自己完全不記得,什麽事都是聽別人說的。如果是他們害了自己然後再演戲來騙自己呢?這也不是一件沒可能的事。


  如果他們沒有騙自己,自己確實叫賈珂,那自己這一身傷說明這世上有人要殺身為賈珂的自己。


  如果他們真的騙了自己,可是目的是什麽呢?他們是想要讓自己認為自己是賈珂嗎?

  賈珂模仿著小昭的口音,回答道:“我叫小魚兒,鄉野之人,想來你一定不會聽說過我的名字。”


  他覺得無論如何,這名字應該是安全的。


  丁楓顯然沒聽過這個名字,卻笑道:“我見兄台相貌,還以為兄台是京城赫赫有名的賈珂賈爵爺,不知道魚兄可曾聽說過這個名字?”


  又是賈珂!


  他的心怦怦的跳了起來,難道這人就是要殺賈珂的人?


  好在他先前從小昭那裏打聽過惡人穀的事,此刻倒也能應付,賈珂道:“沒聽過,我從前就是一個在昆侖山腳下放羊的,你聽我的名字,連姓都沒有,就該知道我是什麽低賤出身了。哪聽說過京城的大人物。”他自嘲的笑了笑。


  丁楓道:“原來如此,那麽魚兄怎麽會去惡人穀呢?”


  賈珂道:“你看我身上的傷,我也不知道怎麽得罪他們了,就……就變成你看到的這樣了。”


  丁楓道:“魚兄果然是被惡人穀中的人出手重傷的?”


  賈珂臉上的笑容愈發苦澀,唉聲歎氣道:“不知道,惡人穀中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被別人揍了一頓也是白揍。”


  丁楓看著他,似乎在思量他說的話是真是假,很快就微笑道:“難怪在下會在萬大夫的家裏找到魚兄,看來八成是萬大夫發現魚兄受了這麽重的傷竟然還活著後,就決定拿你來試藥了。還好在下將你救了出來。


  魚兄,你還如此年少,怎能就任他們欺負了。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隻要魚兄找到貴人相助,日後你想找他們報今日的大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賈珂道:“多謝丁兄出手相救,但是你說貴人……哈,依我看,找到貴人隻怕比找到把我重傷成這樣的人還難呢。”


  丁楓微微一笑,道:“在下倒是認識一位貴人,隻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出手幫魚兄。”


  賈珂道:“我傷得那麽重,日後能不能正常走路都是問題,自然沒人願意出手幫我了。”


  丁楓笑道:“魚兄何必妄自菲薄,就在下看來,魚兄就是一塊璞玉渾金,稍加雕琢就會大放光彩。隻要那位貴人看上你,你傷得再重又算什麽,那位貴人身邊有的是世上最好的醫生。”


  賈珂看著他,眼中流露出祈盼的神色來,但那光芒很快又黯淡下來,淡淡道:“丁兄,你真會開玩笑,那麽厲害的人怎麽會看上我這樣的人呢。”


  丁楓笑道:“因為他打算放手做一番大事,如今正求賢若渴,廣納人才。魚兄如果有意,我便為魚兄引薦一番如何?”


  賈珂露出驚喜的神色來,道:“那可多謝丁兄了,無論此事能不能成,日後丁兄有什麽差遣,魚某必不敢推辭。”


  丁楓笑道:“好說,魚兄,你先休息吧,等到下午,那位貴人就過來了。”


  說完,抬手給賈珂蓋了蓋被子,手卻迅捷無比的拂上了他的睡穴。


  賈珂閉上眼,呼吸平穩,他已經沉沉的睡著了。


  丁楓看了他一會兒,目光閃動,然後離開了房間。


  他當然不會想到賈珂從前跟王憐花學過一門移穴的功夫,如今他雖然已經忘了這件事,但本能卻還在,見丁楓的手拂上自己的穴道,立馬就移動穴位,讓丁楓的手落了個空。


  他知道丁楓這麽做,一定是因為他要做什麽不能讓自己知道的事,賈珂實在好奇極了。


  過了一會兒,屋門打開,兩個人走了進來。


  丁楓道:“他和賈珂無論是外貌還是聲音都一模一樣,但是性格卻截然不同。”


  一個低沉、嘶啞,卻帶著種無法形容的權威和懾人之力的少年的聲音道:“真的一模一樣?”


  丁楓道:“是,我曾經見過賈珂一麵,像他這樣的外貌,隻要匆匆一瞥就不會忘記,何況當時我盯著他看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


  那少年聽到這話,忽然走到賈珂床前,他坐在賈珂身邊,抬手撫摸賈珂的臉,從額頭到眉毛,從眼睛到鼻梁,從嘴巴到下巴,無論哪裏都不放過。


  他似乎想要把賈珂的模樣牢牢記在心裏。


  賈珂隻覺得臉上的那隻手手指柔軟,掌心細潤,隻是指尖有一些不易察覺的細細長長的粗糙,似乎是陳年的舊傷。


  他真擔心這少年是要借機對他的臉做些什麽,可是他仍然呼吸平穩,動也不動一下,看起來不僅睡著了,並且睡得很沉。


  那少年道:“賈珂今天上午還在小鎮上露過麵,他當然不會是賈珂,真是有趣,上天為什麽要創造出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毫無血緣關係的人呢。”


  丁楓道:“可惜他們兩個人的性格卻截然不同,這人沒有半分賈珂那種仿佛天塌下來也不會皺一下眉頭的淡然自若,他不僅很膽小怕事,並且總是垂頭喪氣的,看起來連賈珂十分之一的魅力都沒有。”


  那少年淡笑道:“如果他能和賈珂比肩,我也不敢用他,畢竟他可是五歲就讓那位老先生栽了一個大跟頭的人。”


  丁楓驚訝道:“那件事和他有關?”


  那少年道:“我也是這幾天才知道這件事的。這要怪賈珂交的朋友太講義氣,楚留香去丹國的時候,遇到蕭遠山父子,他們兩人向他道謝,他不好意思居功,就把告訴他們這件事絕大多數的功勞都在賈珂身上,是賈珂查出來的那些事。


  我先前隻知道老先生這些年來一直都在關注他,想來老先生當年就察覺他在那件事裏起的作用了。我已經派人去告訴胡姥姥,讓她暫時不要對賈珂下手了,如果她真把人帶來,我殺他不舍得,用他不放心,又不可能放他走,總不能把他一輩子留在島上吧。”


  丁楓道:“那麽你要用他?”


  那少年道:“先把他帶回莊子裏吧,找人治好他身上的傷,我要先觀察他一段時間,看看他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丁楓道:“帶去哪個莊子?”


  那少年道:“他身上的傷這麽重,怎能長途跋涉,把他帶去武烈那個莊子就是,反正他現在也用不到了。”


  丁楓道:“讓他和燕南天住在一起?”


  那少年道:“正好讓萬春流一起照顧,這不好嗎?”


  丁楓道:“不錯,這樣也正好可以查清楚他到底有沒有騙咱們。隻是怕萬春流會下毒手。”


  那少年道:“萬春流一心想要治好燕南天,在燕南天醒來之前,他絕對不會生出事端的。”


  那少年說完這句話,就離開了屋子,賈珂沒聽到他的腳步聲,隻聽見了屋門打開的聲音,丁楓跟著那少年一起離開了屋子,這陰沉沉的地方登時安靜下來,安靜的如同墓地一般。


  賈珂看著黑慘慘的屋頂,心道:“原來小昭是騙我的,我不是賈珂。可是我是誰呢?王憐花又是誰呢?為什麽我隻記得這個名字了,這是我的名字嗎?還是殺我的人的名字?

  丁楓和剛剛那個人顯然都是不懷好意的,賈珂對此心知肚明,可是他別無他法,因為現在他傷得實在太重了,連站都沒法站起來,他隻能留下來和他們周旋,先想辦法把身上的傷養好了,日後再想辦法離開。


  他在這裏躺了一會兒,丁楓過來拍醒他,臉上露出歡喜的笑容來,道:“恭喜你!”


  賈珂愕然道:“恭喜什麽?”他心裏對丁楓要說的話其實是一清二楚的。


  果然丁楓道:“那位貴人雖然現在不能親自過來,但他聽說你的事後,就決定幫你一把,讓我送你去他的莊子裏養傷。”


  賈珂連忙誠惶誠恐的笑起來,對他說了好幾句感謝的話,丁楓笑著應了,還說日後他發達了別忘了自己,然後叫來人把賈珂抬到了外麵停著的馬車上。賈珂被他們裹在被子裏抬出去的時候,看了一眼自己出來的地方,是一家商鋪,也看不出來賣的是什麽,他走的是後門。


  他虛弱至極,很快又睡了過去,一路吃吃睡睡,他到底年輕,身體底子好,又練了多年武功,等到莊子的時候,他身上的傷已經好了許多,從前的事也隱隱約約記起來了一些,卻並不清晰,仍是想不起自己是誰來。


  可是每次睡過去,總會夢見一個人。


  那個人一開始見到他隻和他親親熱熱的說話,醒來時他們說過什麽,他統統都不記得了。後來再夢見那個人,那個人忽然撲進了他的懷裏,大哭起來,眼淚也沾在了他的臉上,他心疼極了,疼的醒過來,發現臉上濕濕的,怔了一怔,一時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然後才發現原來是從窗戶縫裏漏進來的雨水,落在了他的臉上。


  賈珂正要擦臉,忽然一隻手已經拿著手帕在他臉上輕輕的擦了擦,賈珂怔了一怔,覺得萬春流的動作絕不會如此輕柔,並且自從他來這個莊子以後,除了看病以外,萬春流或許是怕橫生枝節,一句多餘的話也不同他說,萬春流每天除了看病、熬藥就是研究醫術,這人絕不會是他。


  賈珂想到這裏,便費力的坐起身來,然後順著那隻手看過去,就看見一個很秀氣,很斯文的少年正站在旁邊。他穿著一件很華麗的袍子,但是卻並不過火,他的人也像這件袍子一樣,每一處都好看的恰到好處,不像夢裏的人,有一雙似嗔似怨,令人銷魂的桃花眼,美得讓他的心髒都感到刺痛。


  那少年微笑道:“我進來的時候敲過門,見閣下不應,知道閣下應是在睡覺,本想離開的,可是聽到雨聲,想到閣下沒有關窗戶,怕會著涼了,所以貿然進來了,還請閣下不要見怪。”聲音如風動碎玉,溫和柔軟,十分的悅耳,也十分的陌生。


  賈珂笑道:“怎會見怪,兄台也是這莊子裏的住客嗎?”


  那少年道:“正是,在下原隨雲,還沒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賈珂道:“我叫小魚兒,沒有姓,就叫小魚兒。”


  原隨雲淡淡笑道:“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魚兄沒有姓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他笑的時候,臉上露出笑影來,但一雙無神的眼睛卻仍然透著一種說不出的空虛和蕭索,看起來十分的不協調,賈珂隻看一眼,就意識到這個精準的拿著手帕去擦拭自己臉上的雨水的人竟然是一個瞎子。


  他忽然就想起了那天摸他的臉的那隻手。雖然那隻手的主人的聲音和原隨雲的聲音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可是那隻手的手指上的那些密布的細細長長的奇怪舊傷,豈不是隻有瞎子才會留下這種奇怪的傷口?


  因為他們的眼睛看不見,隻能用手四處摸索。


  難道這個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少年,竟然就是那天那個古怪的少年?


  賈珂心中一動,忽然握住了原隨雲的手,他的手還不太能使上力,隻能鬆鬆的握住原隨雲的手指,沒錯,原隨雲的指尖上果然也有那天感覺到的一模一樣的舊傷。


  原隨雲驚訝的“看”著他,沒有把手抽回去,隻是道:“魚兄,你這是做什麽?”


  賈珂低低道:“我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安慰我,他們隻會說我是個沒人要的孩子,是個野種,隻有你……隻有你這麽對我說過,原兄,你真是個好人。”


  原隨雲道:“魚兄是被父母拋棄的嗎?”


  賈珂握著他的手,道:“我生下來就被父母裝在籃子中扔到河裏了,可能是我一生下來就討人厭,所以連我的爹娘都不願意要我。但是我命大,竟然被一夥強盜在河邊殺人的時候撿到了,他們就把我從河裏撈出來,帶著我一起生活。


  我五歲的時候,那夥強盜被人殺了,我僥幸活了下來,就一直四處偷雞摸狗的混日子。去年終於攢下了本金,買了十幾隻羊打算做些正經行當養家糊口,哪想到又被人揍成這樣,不僅人差點死了,辛辛苦苦養的羊也沒了。


  後來我遇到一個叫丁楓的人,他說要給我介紹一個人,讓我跟著他做事,日後一定能飛黃騰達,就把我送到這裏來了,還讓那個我在惡人穀裏見過的大夫幫我治傷。原兄,你住在這裏,也是來找那個人的吧。”


  原隨雲道:“是,在下也確實是來找屋主人的,沒想到魚兄你有這麽多故事。”他並沒有說謊,畢竟這屋主人是武烈,雖然武烈已經死了。


  過了一會兒,原隨雲又道:“魚兄,你為什麽一直握著我的手?”


  當然是為了掩飾剛剛他握住原隨雲的手這一動作的突兀,但是賈珂低低笑道:“我想讓你知道我在哪裏。”


  原隨雲怔了一怔,淡淡笑道:“我雖然看不見,但是可以感覺到你在哪裏?”


  賈珂道:“你能聽到我的呼吸聲?”


  原隨雲點了點頭。


  賈珂就順勢把手鬆開,很不好意思地說:“你別介意,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我就在你麵前,聽你說話。”


  原隨雲微笑道:“你是為我著想,我怎麽會在意,我可不是那麽不知好歹的人。”


  賈珂微微笑道:“我當然知道你絕不是那樣的人。”


  原隨雲好笑道:“咱們初次見麵,你為什麽好像認識我很久了似的?”


  賈珂故作認真的想了想,道:“也許是因為我看見你,就會想起我自己,你風度翩翩,我自然是及不上你半點,但是我一直都很得意自己居然養活自己活到了這麽大,這種得意,不吝於你做到的事情。所以我就妄言那麽說了。


  原兄,在我看見你的眼睛之前,我連想都沒想過,那個能精準的擦掉我臉上的雨水的人,他的眼睛竟然看不見。能做到這些,你必然付出了常人無法想象的艱辛,可是你卻一點兒也沒有憤世嫉俗,一點兒也沒有痛恨其他人。


  我想你一定是一個很懂得珍惜和感恩自己現在正擁有的東西,也知道如何忘記自己已經失去了的東西的人。”


  原隨雲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也許我隻是不得不這麽做,人總得活下去不是嗎?關於這一點,我相信魚兄你一定也很懂。”


  賈珂笑道:“所以我來這裏了,隻要能活下去,我可以去做任何事情。”


  原隨雲沉默片刻,忽然淡淡一笑,道:“你已經猜到我就是此間的主人了,是嗎?”


  賈珂也笑了起來,緩緩道:“確實猜到了。”


  原隨雲正想說話,忽然感到賈珂拿起了自己的手,他心下愕然,不知賈珂想做什麽,就感到自己的手被賈珂帶到了他的臉上,自己的手指撫摸著他微翹的嘴角,這感覺簡直仿佛他在親自己的手一樣。


  他的嘴唇是柔軟的,溫暖的,鼻尖和唇齒間冒出的絲絲熱氣如同活過來了似的瘋狂的鑽進了他敏感的掌心裏。


  原隨雲還從沒和人這麽親密過,哪怕是和他的女人們。


  賈珂微微笑道:“我的命現在就在你手裏,我希望你能感到我的誠意,雖然我不知道你看中我什麽,但隻要能活下來,我可以做任何事。”


  原隨雲怔了一怔,道:“你以為這樣,我就能感到你的誠意了?”


  一麵說著,一麵把手抽了回來,他忽然又恢複了從容和淡定,微笑道:“我想知道你怎麽看出我的身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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