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義父
那廂,明王歎息一通後,忽是轉身往何有走了兩步,快走至他麵前時才是停住,然後微微抬起手做出一個索要的姿勢。
“交出兵符,本王會讓你死的體麵一點。”
何有眼皮都不動一下,隻抬眼平靜的看了一眼眼前的明王,見那雙眼中頗有惋惜之意的望著他,他卻未有絲毫慌色,反而冷聲平靜反問:“王爺,你得到了兵符,就殺了奴才麽?”
明王反倒笑了:“難道這不夠明顯?”誰都知道斷草不除根,便會徒惹後事無數的道理。
“奴才雖身姿卑賤,但仍是禦前太監,位列三公之上,代表的就是天子威儀,如若殺了奴才,就算王爺是尊貴之身,也逃脫不了弑君大罪,終生監禁大理寺底獄,名譽無歸,隻因為殺了一個太監,王爺覺得這劃得來?”
“現在殺了你,本王搏一搏或許還能活,不殺,那等待本王的便是誅滅全家,本王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聽到這裏,何有深歎一口氣,語氣隱含失望:“皇上親厚仁慈,從未想殺王爺。”就算皇上沒親口提及,但與他為仆為友數十年,又怎會不懂他的心事。
明王聽完一頓,隨即含笑搖頭,語氣鏗鏘:“囚禁我終生,與殺了本王有何不同?”
顯然話都說到了這裏也仍是無法談妥,何有沉默片刻便是冷然一笑:“那王爺要殺便殺,且看奴才的運道夠不夠好了。”他迎著明王詫異的目光坦落落的看過去,沉聲問道,“奴才隻想問王爺一件事,青山呢?”
“你對她倒是一往情深,這種生死時刻了還記掛著她的安危。”明王不知是失笑,還是感慨,他轉身一指城樓下幾十米遠的小片綠林,“她便在那裏,傷了腿筋暫時走不動道,本王已經叫人給她包紮上藥了,人好好的,你大可放心。”他見何有迫不及待跟隨看去的目光,滿臉憂心之色,又慢聲補充道,“現在好好的不假,不過要是過會兒得不到本王的指示,那時就說不好了。”
何有趴在城牆上看了好一會兒也仍是看不到半分人影,隻好無奈作罷,轉身急惱的看向明王:“要如何,明王你才肯放過她?”直到這刻,何有一直冷靜從容的麵具才是脫落,眼眶都急的紅了,唯恐明王真會把人傷害半分。
“王爺,她還隻是個孩子,所做之事都是聽從奴才的命令,你要算賬都可衝著奴才來,別為難她!”
“好辦啊,隻要你把兵符交出來……”明王一麵說一麵從袖子裏摸出個小小的瓶子,放在了手裏轉悠,再沉眼看向何有逐漸僵硬的臉色,道,“然後再把這瓶毒藥吃了,本王就放過她,可讓她一人離開這荊州。”
“讓她走?”何有也不去接那個藥瓶,不怒反笑,極為諷刺,“讓她回到京城,說出這裏的事,然後皇上就舉兵攻打荊州,王爺會這般急迫的送自己見閻王?!”
“你都死了,一旦長時間不回皇城複命,這裏的消息遲早會透露出去,到時能有多大差別?”事已至此,明王已是看的一清二楚,這場鬧事的前奏雖已開始,他卻不想多殺無辜之人,明王扭頭望向城樓下,麵色平靜,“況且本王隻是放她一人走,萬一她路上孤苦無依,恰巧又遇見別的什麽意外,就算死了也怪不上本王不是。”
可他們都心知肚明,隻要他真的依言放走應青山,那麽起碼這人是有活路的。
何有眯眼:“王爺當真不會為難青山?”
“對,隻要你死了。”明王把手裏的瓶子往他麵前一遞,這毒藥分明是他給的,何有也是他想殺得,可他看著何有的神色卻帶著幾絲哀傷,好歹這人曾也算是他的舊人,更是他那侄子的貼心人,若是少了這人,不知那溫善念舊的侄子該會何等的難過啊,越想他越是不住的歎息,便轉過眼不想再看何有。
其實他亦不想與那人兵戎相見,落得個仇敵見麵分外眼紅,親人倒戈相向的場麵。
心念至此,明王又悄悄的歎了口氣,抬起另外隻手高高揚起,做出個要擺手的姿勢:“吃了它吧,吃下它,把兵符還來,本王就遵守諾言放她走。”
看了明王遞來的藥瓶有一會兒,又瞟了明王意味深長的目光,何有才是慢吞吞的接了過來,接著打開瓶蓋當著明王的麵一口吞下,果然他剛一吃下明王一直揚著的手就向外擺了擺,這便是與林邊的親信對了暗號。
吃下這不知名姓的毒藥,何有卻半分不在意,隻看明王的動作就立刻轉身走至風勁強大的城樓風口,打量那不遠處的密林好一會兒,同時默念著十一他們救人要花的時刻,認真看了看那片綠林後,果見那枝丫光禿的綠林之中偶有人影迅速穿過,他懸著的心便漸漸安定了下來。
隻要確保應青山無事,他心裏就再無多餘的擔憂後怕。
“可沒有我,她一個人如何活呢?”
一聲淺淺輕笑響起,明王聽見這似有暗意的話語忽是一愣,扭頭瞪向了那不過五六步外的何有,沉聲質問道;“你什麽意思?!”
附近周圍唯他們二人,他以為何有是困獸掙紮,還要拚死一搏準備逃跑,隻見何有反手把那藥瓶往後一扔,遂側身揚手現出一隻裝了硬物的小小布袋,對他淡淡一笑;“王爺,你或許不知,今早奴才已經讓人拿著龍諭寶珠到涼州的軍營揭露你要謀反的消息,你此刻又沒了兵符,你再不能調動不了軍隊了,隻有五六百親衛隊的你,這場仗你該怎樣打呢?”
誰都想不到,那把夏日他時時拿在手裏扇弄的方扇,掛著的那一串看似普通的玉墜子就是見珠如見聖的龍諭寶珠。
明王一驚,他本想讓何有體麵的中毒死去,但聽到這話後頓時大怒,剛抬手準備一掌就地拍死何有,再搶過那隻一看就是裝了兵符的布袋子,卻是何有說完後就平平靜靜的轉過頭,像是已經認命的受死之態。
“但我縱使死,也不想死在王爺手裏。”
說完這句話,他雙臂一撐石麵,一下跳上了城牆之上,然後停都不停的縱身一躍!
這城樓足有幾十來丈高,人從這裏一跳基本都活不下來,摔得粉身碎骨,死相極為難看!
明王晚沒料到何有搞這一出,他本不想何有死的太難堪,但何有偏是要死的這般壯烈無比,直接無畏的跳樓明誌,實在叫人措手無比,他忙是改拍為抓,想把兵符搶了回來,但他離得何有不近,速度再快也就剛剛好抓住了何有束發的發帶,隻短短晃神的功夫,手裏一根玉白墜玉的絲絛也被恰好刮來的烈風刮跑了。
“何有!!”
隨著明王的一聲怒聲叫喊,被十一等人從樹林中救出來的應青山正好聞聲抬頭,便看見了這一幕,但見高牆之上何有躍身跳下,衣袖翩翩,長發飛散,好似一隻輕盈美麗的豔尾蝶展翅飛翔!
見這一幕,應青山是瞬間心膽俱裂,慌忙甩開了已然看的震住的十一扶持,急急忙忙的往城樓下趕,想要接住何有。
可別說她離得城樓本就有段距離,又身上帶傷趕不及,就算她趕上了想憑借一己之力接住何有,恐怕是當場兩人都要砸的重傷殘廢,極有可能兩人還會當場死亡!
那廂的何有半空之中看見遠處的應青山滿麵急色的慌忙奔來,本是懼怕死亡的這一刻卻奇異的不覺害怕了,隻有深深的惋惜與難過,以及不舍。
他錯了,他應該對應青山更好一點的,不應該再去念著那些虛幻之事……明明,最愛的人就在他身邊,他為何不好好珍惜那些時日呢?
現在,他後悔了,醒悟了,上天是不是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
在死亡麵前,被執念扭曲困頓了大半輩子的何有終於頓悟了一切,但貌似可惜的是此時此刻,似乎命運不給他再對應青山說出那真心話的機會。
離地麵僅餘七八丈時,下一秒就會撞上地麵的何有閉上了眼,風聲呼嘯的耳邊似乎還聽到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聲。
“千歲!!”
可下一刻的發展叫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眼見何有即將墜地,摔得支離破碎的那一刻,不知從何處閃身出現了一抹影子,速度快的不可思議猶如雷霆閃電,風馳電掣間就到了那城樓之下,然後足尖猛然一點城牆,再飛身騰起,張開雙臂正正好把何有擁進了懷裏!
那般的輕鬆無比,那般的姿態優雅,好似山間雲雀飛雲過月,叫人看後為之歎服不已!
眾人見狀都愣住了,傻傻的望著那人抱著何有旋身而下,衣袂翻飛勝似天人之姿,兩人的長長黑發揚起散開,糾纏混雜在一起如同兩朵妖嬈並蒂蓮花,在月下水麵盈盈綻放,美不可說。
踉踉蹌蹌的一路跑走至城牆之下的應青山離得他們兩人最近,便親眼見到那人是多麽溫柔小心的抱著何有的親昵姿態,更是見到落地之後那人半放何有後,一手溫柔摸著何有的臉頰,一麵垂眼憐愛的看著懷裏的何有,而何有看見那人震驚過後便是大大的驚喜意外,雖有些不習慣這人親昵的模樣微微紅了臉,卻是未有半分反抗,甚至看著那人的目光也不尋常,竟是盈滿無盡的眷戀!
這兩人的動作姿態無不反應了他們的關係深厚,外貌同樣出色拔萃的兩人,姿態親昵的像是一對戀人一般!
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應青山下意識的就想起她多次猜測的那個答案,再看這人外貌俊俏無雙,頗有雌雄莫辨之美,但周身氣場不低,一動一站皆有霸氣外露,叫人不禁跪下服從的霸道高貴之態,正與同樣聲勢威儀的何有很是登對,兩人簡直是生的如出一轍的令人讚歎!
“你,你,你就是…….”
正低聲與何有說話的那人聽見前方傳來一聲連連顫抖說不完的叫喊,他便順勢偏頭一瞧,這一看發現原來是個身姿溫雅的年輕青年,此時就伸手顫顫的指住了他,一張俊臉慘白,聲音發抖,聽在耳裏似乎頗有幾分怒意,還有幾分說不清的無助絕望。
雖是不知這未曾見過麵的青年對自己從何而來的怒意,但他素來高傲暴躁,已是多少年沒有人敢拿手指著他了,剛要動手準備一掌劈斷那青年的手掌時,懷裏的人知曉他的火爆性子,忙是一把緊緊拽住了他的手,他疑惑的低頭一看,卻見人從他懷裏脫出,急聲向那青年喚了一聲青山,然後就要往那人身邊走。
知道應青山肯定擔心壞了,此時又可能誤會了什麽,何有剛打算向她解釋,不想才往前走了一步,隨即就覺手臂上一緊,又被反身拽了回去一下倒入了那人懷裏抱住,抱著他的人還緊緊按住了他的後背不讓他逃開,另外一隻手就溫柔的撫摸他的頭發,簡直就像是把他當做一個在委屈哭鬧的奶娃娃抱在了懷裏安慰一般!
他這麽大年歲的人了,這短短時間內不是被這人又抱又摟,就是又摸臉又摸頭,完完全全就是被當做了不懂事的稚童對待,這還是當著應青山的麵,雖然他們二者的關係確實做這些事也沒什麽,但叫他今後的臉麵往哪裏放啊!
又羞又惱的何有正要出聲讓人放開他,耳邊便響起一聲冷冰冰的問話,怒意洶湧:“你就是應青山?”
隨著話語落下,話裏的森然怒氣彌漫,何有聽得心下一驚,以他對此人的熟悉,這便是生氣了,至於他生氣的原因他心中自然清楚。
知道這人一向極為護短的性子,一旦生氣那就極難製止了!
“不是,你聽我說……”何有推了推身前的人,忙要說話替應青山辯解,但那人卻是一句話不管,就像是母雞護崽的緊緊抱住他不讓他掙脫開自己的保護區,而對麵的應青山親眼看兩人親昵猶如情人打鬧的姿態,大腦已是一片空白,覺得自己整個腦子都被挖空了,因此再聽這聲冷冷問話,她甚至根本無法細想其他,便渾渾噩噩的回了一句我是。
“是你就好辦了,天一告訴我,你常令我兒受傷,還多次給他惹事,令他生氣發火?”那人冷冽一笑,“如今甚至為了救你,我兒跳了城樓,這筆筆賬咱們現在該是好好算一下了吧!”
“啊?!”
應青山一時沒反應過來,直接傻在了原地說不出話,天哪,她這是聽到了什麽?
麵前這個她以為是奸夫的人,原來,原來是何有曾經提過的義父,她的公公嘛!
幾近傍晚時分,城郊三裏外的山野,一處荒廢多年的回廊長亭,本是常年無人經過的荒野之地,今日晚些時候不僅多了些熱鬧過客,還時不時就爆發出幾聲絲毫不控製聲量的怒斥,嗓音壓沉沙啞,頗有些尖銳刺耳,沒幾聲就嚇跑了附近枝頭停歇的鳥雀們。
“你是傻子嗎?這城樓你說跳就跳?!”
又是一聲嗓音更高更尖的怒吼,氣勢頗大,大有種要把破舊落灰的亭簷掀翻落地的架勢,聽得旁人一個塞一個的心慌猶恐,同時又暗自慶幸不已。
長亭裏,站在一旁的應青山滿額冷汗的望著前方正對的一幕微妙場景,隻見那貌似是她公公的中年男子,身著一襲黑衣紅袖,麵貌俊柔且威儀,他一麵憤怒的詬罵不止,一麵一下一下的狠狠戳著何有的額頭,力道之大,恨不得把何有的頭都戳出來個窟窿來,便是旁人都看著覺得生疼,可何有卻是一下不敢躲開,硬生生的咬牙忍了下來,且對這人十分敬重心虛的模樣,再不見平常半分的威嚴之勢。
這一刻何有看來,十足十像個做錯事了的孩子,因而對著父母的責罵一個字不敢反駁,隻是惶恐無措的站著大氣不敢出。
但誰家的孩子已是長大成人不說,且對外威勢大如天,名字一丟出去都能嚇彎了人腿,可當父親的人不僅當著一眾外人麵是對他又罵又打,純粹連了半分麵子都不留,徒惹笑話!
可誰敢笑話呢,這一對父子顯然都是惹不起的人物,因此在場眾人個個看的冷汗不止,唯恐這之後他們脾氣向來不好的主子會秋後算賬,讓他們一個個的吃不完兜著走!
可不管他們那邊如何擔驚受怕,這廂還在算家賬的一對父子顯然還沒完,那黑衣男子見自己大罵了一通,乖乖束手聽罵的何有是從頭到尾的低著頭半句話不敢說,那低垂的睫毛連連微顫,瞧在眼裏頗有幾分委屈可憐的意思,他是越看越氣,火氣直彪,更厲聲吼道:“何有,你給我說句話啊!別給我悶著不出聲,以為光是裝了可憐樣我就算了嗎!?”
聞言,始終不敢正視父親怒火的何有終於微微抬頭,臉色訕訕的看向他,好半響是說不出一個字。
自從他們離開了城樓,義父聽他大致解釋了一番跳樓的原因後就火冒三丈,從頭到尾他都在挨罵,可該解釋的他解釋了,不該說的他也不敢說,這會兒他還能說什麽才能讓義父息怒呢?
何有的額頭都掉了一滴冷汗,弱弱告饒道:“義父,你莫要太惱傷了身子,我並非故意…..”他辯解的話還未說完,氣憤填膺的義父更是生氣,徑直攔聲打斷,怒聲斥道,“你不是故意找死?你不是故意找死會不自量力的跳城樓!要不是我來的及時,你現在早摔成了一灘爛泥,下了地府和閻王說這些鬼話哄騙他去吧!”
要不是因為何有不會武,身子骨經不起他打,氣的腦袋冒煙的義父便欲上手揍得他手腳斷裂了,哪裏還能是忍怒包火的在這裏隻是戳了他幾下,怒罵他就算了的事兒!
眼見何有才說了一句沒完的辯解就被義父再次打斷,緊隨又是一通疾聲斥罵,而何有在這斥罵聲中姿態越來越低,直至低的近乎塵埃,深埋著頭是巴不得把頭都埋進地裏不出來了,從未見過一向要風要雨的強勢何有有過這般委曲求全的懦弱時刻,應青山看的實在不忍,便硬了頭皮走上兩步,訕笑著懇求道:“義父,千歲也不是有意的,你老就原諒……”
不想她話音未落,義父直接扭頭狠狠瞪了她一眼,不怒則威,寒意遍布:“滾開,誰是你義父,沒名沒份的東西也配叫我義父?別以為我兒喜歡你,我就認了你是我兒媳,你這種仗著我兒的寵愛就為非作歹的賤婦,不配與我兒在一起!”
似乎應青山的存在令他更加生氣,竟是說著就抬起手來準備給她一掌,反正這人的武功尚可,就算被他打了一掌也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