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偶遇
“你喜歡這個扇墜?”
席秦月猛地一抬頭,正見何有側眼瞟他,潑墨般的眉目似是化不開的濃深,他麵色一紅,使勁搖頭,斷然反駁;“不敢,晚生怎敢肖想先生之物?!”
“你喜歡我也給不得你。”何有瞧他快把脖子搖斷的架勢,不免失笑,“倒是你看上別的,我大可以給你無妨。”
倒不是他小氣不舍那塊扇墜,這扇墜是皇上給的,要是給了這普通百姓的他,被識貨的人瞧了出來,這傻小子是要被舉族殲滅了。
“沒有,晚生真的沒有!”席秦月臉更紅了,“晚生不會無故拿他人之物,那於理不合!”話剛一說完,他立刻就想起來了昨夜那一千五百兩巨銀,頓時感到自己被重重打了一巴掌,這臉色隨之大變,像是被突然戳破了謊言的窘迫與羞惱,他簡直恨不得找了個地縫鑽進去!
何有看的莞爾了,這傻小子真是太有趣!
深知此時要是再不給這人一點台階下找回點麵子,估計出了門他就要羞愧的一頭撞死在台柱上,於是何有難得體貼的招呼十二,去尋兩個出去瘋耍許久也未有回來的主仆二人。
“去找找大公子她們,跟她們說要是再不回來給我安生待著,後麵半月都不準出門。”
十二領命去了,剩下十一與一名侍女站在旁側侍候,可少了這一人,席秦月也沒覺鬆活到哪裏去,脊骨挺直的近乎一條直線,頭顱卻是與之相反的深埋,一雙眼珠子死死瞪著腳下的地板,像是要把地板洞穿了一個洞。
何有看不下去了,原本以為這小子來了之後會主動與他開口問起昨日之事,不想進來之後這人從頭到尾連多看他一眼的膽量都沒有,這讓想給他點主動權的自己實在是深感無力。
他從欄外收回看戲的目光,盡量笑的如同長輩般的溫和道;“年輕人,我本以為昨夜一晚過後你會很是難安,定會有諸多話想問我,不過看樣子你是沒這個膽氣量了。既然你不敢說,不如你聽我說吧?”
昨夜得魚非魚提點,席秦月確實有很多話想問他,比如他為什麽會幫自己,比如他為什麽這麽舍得,比如他是怎麽找得到自己的家,可所有的問題在見到此人之後,他所有的話都說不出口了,唯有羞愧滿心,兢兢戰戰。
席秦月便弱弱的點頭,輕若蚊子的說是。
何有慢悠悠的搖著扇子;“我想你肯定會疑惑我為什麽花重金幫你去見花魁,又為什麽會是能找到你的住處,但這些不是太急,你可以先聽我說說其他。”
“席家本是書香門家,在涼州定居多年,家境不低,但到了你祖父一代時家境開始衰敗,隻能以寫賣字畫,以及教書安生,終生從未出涼州城一步,而到了你父親席蘭草這一輩,他不甘心自己滿腹學識,全部空之已付,盡沒一生可惜,於是他後來入學皇城的學士監,打算考榜入學。”
說到這裏,何有暫時住言,把手中的方扇接遞給了十一讓他接著扇風,自己則是接過了侍女明水端過來的銀盆就著溫水淨手洗汗,又拿了絲絹擦了手,才繼續道;“但你父親在皇城做錯了事,被取消了考榜的資格,他又沒了回鄉的盤纏,便在一方姓唐的商戶人家中做描工花紙樣以此賺回鄉的錢財,他這一做便是一年初過,因為日日與唐家的小姐相對做事,時日一久兩人情投意合,總是私下相約見麵,約定此生不負對方。”
聽到最後四字不負對方,席秦月驚的目瞪口呆,竟是呆呆望著何有都不知曉眨眼,而何有瞧著他這幅呆傻模樣隻輕笑一聲,淡聲反問道;“你猜猜,後麵的結果是什麽?”
“晚生的娘……不姓唐。”席秦月表情複雜的看他。
“你的娘當然不姓唐,你娘祖祖輩輩皆是在涼州生活,從未出過涼州。”何有道,“你父親回來的第二年娶了她,次年生下了你,再過五年便抑鬱而終。”
鬱鬱而終四字便可解釋了他真正的死因,席秦月驀然恍然大悟,在他年紀尚幼時父親就早早逝去,印象裏隻有母親勞苦的清瘦身形,一雙瘦骨嶙峋的手,和一雙看著他時哀怨萬分的雙眸。
那是透過他,不知看向何處,看向何人的一雙渾濁的眼眸,以前他不懂,隻以為是母親為生計奔波的太勞累,日日織麻采桑的雙眼壞了才會看不清楚人。
現今,他才終於明白,原來不是母親熬壞了雙眼。而是在與父親成婚短短的幾年裏,母親便就知曉了父親心裏放在心上的是另一個人,從始而終。
“當時到底出了什麽事?”這些他從不知曉的往事,麵前人卻說得條條是道,極盡清楚,所以現今唯有這一人能給他答題解惑。
“問得好,當年到底出了什麽事,這事我並不是太清楚。”何有揚眉淺笑,不等他追問,說道,“但我知道的是,當年你爹與那唐家小姐私奔的消息不知為何流露了出去,當夜唐家下人就把兩人追了回來,你爹被當場打折了一隻腿,唐家小姐則是從此被緊鎖閣樓,再不準出秀樓一步,直到她嫁了人。”
席秦月想到那夜的紛亂混雜,想到恩愛情合的兩人從此被生生拆散,縱使他未曾見過,卻忍不住微紅了眼眶;“既然晚生的爹斷了腿….如何回得來?”
那唐家勢必不肯花錢送他回來,隻打斷了一條腿都是唐家大大的心有寬容了,要明白同貴家小姐私奔的事在任何地方都是極大的罪名與侮辱,有些時候就是當場打死都怨不得旁人!
一窮二白的窮小子與富商的大小姐兩相互許,即便這故事聽起來狗血又常見,但結果往往多是一拍兩散,兩別生寬,殘酷無情,又真實無比。
可席蘭草拖著條斷腿,一身幹幹淨淨的回家鄉,這無異於自找死路。
“其實你不應該是喊我先生,你該是喚我叔叔才對。”何有答非所問,“我姓顧,單字無,家本住皇城,原是城南水巷雙花街顧家旁支的一戶。”
“叔叔?皇城來的?”席秦月並不是個傻子,一聽就知曉當年這事肯定顧家也有牽扯進來,而麵前之人至今的好心相幫也定與這事有極大的關係。
“顧家旁支的第四支,顧家的三少爺顧清衡乃是你父親的同考好友,當年他們一起在國子監同窗伴讀三載,兩人的情誼不淺,回鄉之後兩人前幾年都還有書信來往。”何有斜身靠在塌上軟枕,垂下眼皮,徐徐道,“那時你父親與唐家小姐私奔一事敗落,顧三少聽聞之後即刻趕往唐家,向唐家老爺求請,你父親由此保得一命,而後他出錢給你父親醫治傷腿,再送你父親歸鄉,你父親才能有命回來。”
這話剛一說完,席秦月馬上從椅上站起,手一撩袍角就雙膝重重跪地,向何有行了個大禮,而何有待他行完禮才讓十一把他扶了起來。
讀書人的思想迂腐刻板,認為大恩之德必須行大禮謝之,他借的是顧家的名聲,這一禮必須承下,不然會引起席秦月的懷疑。
被十一從地上扶起來的席秦月眼眶微紅,頗是激動的注視著他道;“顧家三叔的恩情席家永生不忘,還請先生待他日回京後替晚生帶話給顧家三叔,此後顧家的再生恩德,若有需用之日,我席家定當義不容辭,赴湯蹈火!”
“話我是帶不了,我三堂哥十年前便病死在床。”何有雲淡風輕的擺手,“當時三堂哥彌留在床時,卻是不知怎地想起了你父親,便囑咐我平生之年若是有到涼州一行,要多多照拂你父親的後輩。”
話語在此一住,何有清清淡淡的睨了席秦月一眼,忽是嘴角一起,卻是暖意回春的笑意;“我打小與三堂哥長大,關係親厚,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最後的遺願我自然也要替他辦的圓滿。正巧我來這涼州要辦些事情,趁著在這裏時順便幫你圓滿心願而已,你若是還有別的什麽心願但說無妨,隻要我能做到定會盡力相幫,也好叫我三堂哥在地下安心長眠。”
“顧家三叔當年替父開罪,又幫家父請醫治腿,送他還鄉,於父於我的再生恩德厚重大天,已讓晚輩們對他感重無比!”席秦月有些激動地站了起來,急的指手畫腳,“晚輩們無權無勢,一洗如貧,哪怕是當牛做馬都無法報答這份恩情!而今怎的還能再接受叔叔的援手?這簡直於理不合,天愧地怨,恕晚輩萬萬不能接受,更請叔叔絕對不能再次相幫!至於那一千五百兩,晚輩今後一定會想方設法的還與叔叔!”
能遇到一個基本等同於許願神的親戚無償相幫自己,這是多少人的心願啊,偏偏就這傻小子像是遇到了洪水猛獸般躲避不及,不知是該說他傻的沒了天理,還是該說他老實的過了頭!
事情做到了這一步,他也無需再次‘逼人’太甚,過猶不及的道理他比誰都懂。
目的達到了一半,那麽他再耐心等一等就是了。
“既然你不願,那我亦不會強求。”何有好脾氣的對他笑了一笑,至於他說的要償還一千五百兩兩人都心照不宣的沒有提起,反正一個不在乎,一個不會忘。
“不過我就住在附近的東街柳巷中,一戶叫做鳳苑的人家,若是你願意常來走動與我說說話是最好不過。我來這裏不久,未有熟悉的人,你來了同我說說介紹一下這裏的風俗特色,免得我日日困在屋中無事可做。”
要不說人都有一種近親喜友的習性呢,哪怕這人從前與他從未見過麵,甚至說得上是個陌生人,但一扯上往年長輩的情分牽扯,連帶著對這人的好感與親近亦會大幅度上升!
更不用說這認來的叔叔行事闊綽,氣度非凡,品行又是高潔無比,席秦月當然是想都不想的對著這個白來的叔叔連連答應了;“是!晚輩記著了,晚輩今後一定常常來探望叔叔!”
何有笑微微的點頭,隻要他常常來,相信自己想知道什麽都能從他嘴裏輕而易舉的套出來。
他不過是說了段往事,盡管裏麵的細節大多隻有當事人知曉,讓人不得不信服,可他終究是空口無憑,這人卻就信的純粹不疑,實在是太好糊弄。
“對了,晚輩還有一個弟弟。”席秦月偷偷地理了理折亂的衣角,微微紅了臉,在這高貴端重的叔叔麵前亂了禮數可不行呢。
全然無視了某人的小舉動,何有頷首;“我知道,叫席輕塵,聽三堂哥說起過,比你小了兩歲,打小乖巧聰慧的緊,下次來我家中記得把他一同帶來讓我見見。”
這一句話既是證明了當初席顧兩人後來的書信交往,又證明了何有與那堂哥的關係確實親厚,便愈發加信席秦月對他的信任,
對於這個弟弟,席秦月一向疼惜驕傲的緊,聽到何有誇獎他就像是誇獎自己一般,笑的眉開眼笑連連點頭說好。
目送席秦月精神抖擻,麵帶喜意的離開後,何有便斂了笑臉,放低腰身慵懶的側伏在了窗欞上,用手背撐住了下巴半闔了眼,耳邊聽著台下的優憐咿咿呀呀的低啞唱腔,麵上受著十一輕輕扇來的涼風撲來,吹來屋中冰釜幽幽散發來的白氣寥寥,再時不時喝兩口冰著的酸梅湯汁,無異於是炎炎夏季裏消暑祛熱的最好法子,換了天上的神仙都不願去當。
“主子,這事…..就這麽成了?”十一彎低了腰身在他耳邊輕語,似是驚詫與猜疑,“主子你就說了幾句舊事,他就信了,未免太容易了吧?”
倒不是他懷疑自家主子的能力與口才問題,這種多年過去了,突然認親的舊事如若沒有信物作為憑證,有幾個會真正的相信呢?如若這書呆子真信了到是個好事,怕就怕他是假做信任,會反過來算計他們一遭!
哪怕這書呆子是看不出來會有裝假扮真的好手段。
何有譏笑一聲,仍舊沒有睜眼;“十一,你知道謊話為什麽能騙的了人嗎?”
十一遲疑;“額,因為說的太像真的?”要不是他還算是了解自家主子,剛才那一番話或許他都要信了半成。
“對,說的太像真的,這才能騙的了人。”何有掀了眼皮飄向他,慢條斯理道,“可誰說,說的像是真的,裏麵就沒有真的成分呢?謊話中三分假,七分真,真真假假融合在一起誰也分不清楚,而聽的人身份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那麽這個謊話才能是騙的了人,才能是心安理得的說得出口,不露出破綻。”
聰慧如十一,很快反應過來何有話中意思;“那主子說的,大多數都是真的?席秦月的爹當真是去了皇城,與那唐家小姐有情?!”
他本以為往人已作古,前塵舊事皆是由著自家主子牽絲引線,反正那書呆子也沒法子去查,沒想到這竟然會是真的!
“我們在這涼州待了兩月有餘,我派了多少暗衛去查探城中各方麵的消息,你難道都忘了?”何有冷冷的瞅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拋向台下旋轉起舞的優憐,聲調冷如涼霜,“顧家是皇城根下的有名大戶,家業萬千,會查出來這席家與顧家有關係確是我意料之外,恰巧我借的名字正是顧家某公子的名號。如若借著這兩端千絲萬縷的關係辦事,能省去我多少心思去費力接近那人,既然是個大好事,我何必放過。”
聯想到此次出行主子繼承的姓氏與那不可一世的大太監相同,而在記憶裏那人的出身的確不錯,十一想當然的腦子裏冒出個猜測;“那顧家……是主父的家族嗎?”
聽言,何有不置可否,哼笑一聲算是默認。
“可顧家堂堂的三少爺,怎麽會與一個一白二清的窮書生交情不淺,甚至為他說情救治?”十一還是有些想不通,遂認定道,“況且時隔多年了,三少爺怎會臨死還心心念念著當初這個落魄舊友呀!”
“這確是假的。”何有淡然應下,“不過兩人交好的確不假,在送席蘭草回鄉後的幾年裏兩人是有書信來往。”
主子在京都時與顧家幾乎就沒什麽來往,到了這裏哪怕派了人查的再仔細也不能查到這種多年前的私事!十一一驚,正要再問;“可這事主子你怎麽……”
話未說完,門口突兀傳來幾聲混雜的笑語,下一刻就見門扉被人從外往內大咧咧的推開,應青山一馬當先的跨步走了進來,身後跟了十二與一身青翠,抱了滿懷的糖果零嘴的青桃。
應青山溫笑捂嘴的遙遙向何有揮手;“老爺,你看我們在外麵遇到了誰了?!”
語落,一顆紮了雙鬢掛銀鈴的小腦袋從門邊探出,唇紅齒白,臉頰肉鼓鼓的,像極了一個柔柔軟軟的包子樣,此時小包子張開了小嘴,一雙明亮如陽媚的眼招子大大睜著,活潑伶俐的大是討喜。
“大叔!”
生平少數結識的人裏會親昵喚他大叔的,唯有一人。
眼見那俏皮可人的丫頭歡快的奔著自己疾步走來,何有坐直了身子攬袖下榻,坐在塌邊朝人像招小狗似得招招手,等到人到了跟前婷婷站住,何有伸手蓋在了小丫頭的頭頂,順著一把柔滑如絹絲的長發反複撫摸,小丫頭眨巴眨巴眼,乖巧十足的由著他摸。
“一段時間不見,仙兒又長高了呀。”何有微微仰頭看她,感歎不已,看麵前又躥個的丫頭甚是得意的左搖右晃,紅唇一張對他嘻嘻一笑,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正是在來了涼州城後與他們分道揚鑣後,足足兩月未見的許仙兒。
眼前的小丫頭扯了他的袖子,頗是憋屈的給他抱怨說近月總被師姐關在了府中不準出行,今日才得與柳佳姐姐出了府門來看戲消遣,險些把她憋壞在了府中!
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上盡是委屈巴巴與不甘心,向他訴苦抱委屈的小模樣像極了他以前養過的一隻鴛鴦貓,受了府外的野貓排擠時總會跳回他懷裏撒嬌討安慰,直把何有的心扭得的像根炸熟的麻花,骨子都酥麻的不成樣子。
從進屋後就見自顧是磨嘰來磨嘰去的二人組拋棄在一旁的應青山,看的心裏頗不是個滋味,沒好氣的睨了一眼對著許仙兒笑的如同春化流水的何有,見他相當耐心的聽完了許仙兒的抱怨,同時抬手給許仙兒把鬢邊散亂的頭發撥到了而後,姿態溫柔可親的不可思議!
印象裏何有會這麽對她時,隻在最初兩人柔情蜜意的的那段時間,過後何有雖對她也不差,但那種溫柔二字是沁入進骨子裏的時候,她後來卻是無福再見了!
可對著許仙兒這小丫頭片子,千歲倒是從來不吝嗇啊!應青山心裏別扭的腹誹不斷。
原本是念著何有見到這丫頭應該會開心些,她才把人帶來了討他開心,可瞧見這兩人柔情蜜意,全然不顧旁人的一幕,應青山就不痛快了!
她後悔死了把這丫頭帶來了,導致何有根本就沒有在意她的存在!
那廂,何有深以為然的點頭;“是嘛,這麽苦啊,那真是委屈仙兒了,正好我們就住在附近,後來我會派人去給你師姐說一說,讓她多放你來我院裏走動走動,然後再帶你出去玩耍,好不好?”
“好啊!”許仙兒要的就是這個,喜不自勝的小雞啄米似得點頭,“大叔果然是天底下對仙兒最好的人了!”
有了大叔出麵,這下看師姐還有什麽理由拘著我不讓出門!
聞言,何有微微一笑,視線在許仙兒臉上轉了一圈後,餘光躍過她的肩側投去門外,瞥見了門外徘徊不定的嫋嫋倩影,眸中華光流轉,笑道;“仙兒,你還帶了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