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矛盾
是讓何有隱瞞自己背後做事,還是給她明麵坦述她不能知曉一切,這是個兩難的問題、
早在之前幾次見到何有與皇帝的相處中,應青山就窺探到許多內事,何有的大宦官身份注定了他身上會有諸多限製,萬千蝕骨視線隨身追命,隻待一個機會就要把何有拉下高壇,把他一切依憑與手上權力全部捏碎打破!
可皇帝不會允許這件事情發生,他與何有相依相伴多年,數來二十幾載歲月的跟隨信任早就遠遠超越了主仆情分四個字,不是親人勝似親人,是以他全心全然信任何有,給了何有許多權力與好處,為了庇護他更是做了許多超越朝綱倫常的事情,任由下麵多方埋怨詆毀也照單全收,就是不肯虧待何有一分。
而何有也不是無心人,自然明白皇帝對他的一番苦心栽培庇佑,所以他對皇帝傾心托付,鞠躬盡瘁,至今為止所做的一切被人詬病的事情皆是為了皇帝的皇位能坐的安穩。
兩個人的交心托付,所鑄就的是再無人能橫進一步的局麵——皇帝靠何有坐穩皇位,何有靠皇帝庇佑得以保全性命,他們全心全意的深信對方,互相庇護,達以兩相平衡,橫貫一方。
再說的過點,世間所謂的曠古情愛,無私親情,如蜜友情,在他們兩人麵前卻算不上個什麽東西,沒有任何事物能來的比他們的關係更為密不可分,忠貞不敗!
偏偏這樣你我不分的他們之間出了一個名為應青山的女子,這固然不會造成多大的阻礙壞事,且皇帝並不排斥她的存在,反而是欣賞她的為人能力,認為她能陪在何有身邊還是個好事!
但在何有這一邊就為難了,前是亦親亦主的皇帝,後是一情傾心的應青山,手心手背皆是心頭肉,對於應青山他本不該有任何隱瞞欺騙行為,而對於皇帝的忠誠之心又不能告訴不相關的外人,這叫何有如何割舍?
何有明白這其中的難處矛盾,應青山自是也明白,因此他才趁著現在所瞞的事情還不算多,把這個問題拋了出來,扔給了應青山來回答。
況且,說白了,這個問題雖是問她,卻也是在問自己。
身旁久久未有回答,寬大的屋子便陷入了一陣沉悶的安靜中,氣氛變得僵硬死氣,何有不由幽幽的在心底歎息,何苦這般為難她呢?不是連他,也想不出個兩全法子嘛!
麵前擺了一份攤開的新折子,何有手執朱筆頓了許久也未從下筆,索性就棄了筆,直腰拉了旁邊人的衣袖拽她與自己同坐,隨後擁她入懷,抬手輕柔按住了她的頭靠肩,手一下一下順著她柔順如鍛的青絲滑下,柔聲道歉;“是我不好,我不該為難你的,青山,你就當做這話我沒說過吧,至於今後那些事……放心,我會處理好的。”
今後,你再不會知道,看到那些事,那樣你就不用故作不知,來委屈憋壞了自己。
一雙細手緩緩摸過了他的腰,漸下力道緊緊反抱住了他,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了一塊浮木,何有聽見懷裏傳來一聲淺笑,隨即懷裏的人微微仰頭看他,莞爾道;“千歲,你可是金口玉言,說出的話哪有收回的道理?”
摸著應青山一頭青絲的手一住,何有微不可察的擰眉看她;“那你,要怎樣?那些事我是真的不能告訴你,你明白嗎?”
“不用,千歲不用全部告訴我。”應青山搖頭,“隻需在千歲你做某些事會有危險時,先告知我一聲,讓我有個準備就好。”
她想明白的,任心裏再憋屈難受,卻也不想讓何有為難半分。
說到底她隻擔心何有會有危險罷了,所以隻要他做某件險事時,提前告訴她一聲,讓她能及時想個後退之策,以防到時候何有若是出了意外,她才能趕上時機出手相救!
隻要何有不出事,任他天大地大的事情瞞著她,她也無所謂!
愛人愛到了極致,不就是希望他能活得平安喜樂,心無傷憂,歡喜安樂的過日子嘛!因此即使是委屈自己,她也是心甘情願!
何有怎會還不能清楚她話裏的意思,霎時心下如水破冰,軟化成河,愣了足足好半響後,他才揚唇起笑,把懷裏的佳人抱得更緊,啞聲歎道;“你還真是個傻丫頭!”
“那千歲答應嗎?”低低的一聲笑語。
何有哪裏說得出不答應三個字,隻得點頭,他的青山已經退讓到了這一步,他如何還能再三相逼?況且他做事向來左右算計,前後商議再三確認無誤後才開始落套準備,盡量做到算無遺策,沒有一絲瑕疵敗筆。
他從不會打九成勝算以下的仗,能遇到的危險本就屈指可數,而需要應青山小小的一個女兒家來救他的機會,更是渺茫,這相當於她說的那所謂的告知危險,她好做準備也就是個空口白言了!
應青山,隻需在他活著的時候,安生待在他羽翼庇佑下過活就行了,其他的,並不需要她來擔心。
全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的他,卻是沒有料到她一語成讖,後來一次他險些命喪刀口,正是靠了應青山及時趕到才救回了一命!
連著幾天過去,到了農曆五月初八,正值入夏以來烈日熏天的火日子,人人頭頂的日頭毒辣凶烈的緊,刮過身體的風都帶著刺骨的火刃,一刀一刀刺過來差點能剝了一層皮。
響午過了半刻鍾的時候,何有從東廠底獄出來,恰是撞上天頂烈烈生火,火辣的熱氣烤著地麵,人踩在了地麵上隔著後後的底子也覺腳底起火,燙的直跺腳!
掀袍上了最後一節樓梯,何有剛站立在了獄門口,旁邊等候的小太監立刻眼尖的撐傘上前,為他蓋住了頭頂烈陽,沒讓他受著一絲烈光。
出了牢獄後,何有並未急著走,而是低口咒罵了兩句什麽,又嫌惡的甩了甩右手掌心裏的幾縷血絲,兩三滴順著指尖正好甩到了他身後站著的十二臉上,十二也不敢去擦抹,忙掏出帕子給自家主子一根根的擦拭幹淨,一麵小聲嘀咕道;“主子,你本就厭惡待在地牢這種肮髒地,又不喜那些血腥氣,為何這次親自去逼供那邢台禦史?一如往常的交給宣哥他們逼供不就行了嘛!”
邢台禦史劉長義,十天前他同翰林大學士上奏彈劾何有,說他東廠刑法狠毒,慘無人性,最會擅長吏法壓人,造成多件冤屈案事發生,百姓們一聽到東廠二字就嚇得魂飛魄散,四散逃離,因而應該馬上重洗東廠,撤換酷吏,以此消減冤案發生,還百姓們一個安道。
換而言之,他們指責何有狠毒無情不說,還縱容吏使苛待囚犯,害苦百姓,該當剪滅東廠龐大的勢力與人口,消減何有權力,這樣才能還無辜枉死的囚犯一個公道,還百姓一個安平生活!
當時這封奏折送上了皇帝的龍案,齊木生二話不說的叫何青送到了他東廠,順便帶了四個字——自己解決。
於是他便自己解決了。
三日前宣政殿上,他呈交一份一家子狀告兩年前被劉長義冤名入牢,後來短短一年就死在了牢中的家中大兒。
兩個老人加年幼的一弟一妹跪在殿外哭的死去活來,仰天痛罵劉長義不分青紅皂白叛人入牢,害的他們老兩口白發人送黑發人,家中無人能操持,他們身無外物,幾次險些病死在鬼門關口。
天下人人皆知當朝皇帝最重孝道人倫,當他得知朝中重員竟是不分道理的判人入牢,害的一家子口苦無言,老人幼兒幾次差點死去,皇帝震怒,根本不顧劉長義辯解隻字片語,直接丟入了東廠牢中,由何有審判逼問他是否還做過其他妄判禍事。
現如今他落在了何有手裏,便親身體驗了一回什麽叫慘無人性。
“仲宣?”何有不答反問,“今早我都沒瞧見仲宣,他人呢?”
十二答道;“早間有人來報,門口有人長跪兩日不走,宣哥一早便去處理了。”
有人跪在東廠門口的情景極常見,三五兩日就會來人長跪不起,或是為陷入牢獄之災的家屬來求請,或是有求於何有辦事的人。
而何有,既不會去理他們在外悲聲忸哭,也不會去驅逐他們離開,他的意思很明確——愛跪跪,他純粹當個笑話看看而已。
最多大不了是自己聽的那哭聲煩躁時,會叫人去堵了他們的嘴,然後任由他們繼續跪下去,一直到他們心如死灰,或者瓜熟落地沒有後路,自然他們就會離開。
不過很少能見到在這種烈人日頭下,連跪多日不走的硬骨頭了,他這幾日又沒怎麽出過東廠,倒是不知那人是誰。
當然便是那人跪到死,他也不會多動情,隻是些許好奇罷了。
去了一個早晨還沒處理好?何有瞟了他一眼,意味明顯。
“十一去看了,應該很快就會處理好了。”十二又答,目光閃爍。
看了眼神漂浮的十二一眼,何有微挑了挑眉,忽然一個轉身踱步往外走去,身後的小太監連忙握傘跟上。
十二見他走的方向不是往督主房裏走,心下慌了,快步跟上何有身後諂笑道;“主子,這會兒日頭烈,外麵可烤人了,咱們回房裏去吧,林二肯定早給你準備好解暑湯了!”
何有不語,依舊快步向前方走,正要轉過一個岔口時,十二更是心慌了,十一的耳提命言尚在耳邊回響,他狠狠咬了咬牙,跨步一前到了何有身前。
得到何有一記釘來的視線,十二緊張的抓了抓手,囁嚅道;“主子,那真的沒什麽可看的,就是個煩人的奴才,想進了咱們這東廠謀個好差事,那種貪圖榮華的小人物何須主子去看?!”
“是嘛,隻是一個奴才?”聽到這話,何有步子一頓,斜眼似笑非笑的看他。
被何有陰鷙審視的目光看的手腳發麻,十二吞吞嚅嚅片響,最終仍是咬牙點了頭。
不想他剛一點頭,麵前的何有就是一聲冷斥;“跪下!”
十二立馬聽話跪下了,頭部低垂,雙手緊抓,背後冷汗開始浸透,涼意沿著脊椎向下,而膝蓋以下觸及的地麵火辣滾燙,燙的他肉疼,這冷熱雙重襲身,逼的他快要哀嚎出聲了!
“十二,你的膽子是越發大了,連我都敢騙!”頭頂陰狠的冷斥聲還在繼續,“給我跪在這裏,跪不夠一炷香不準起身,仔細反省你錯在了哪裏!”
頭垂得更低了幾分,十二鄭聲回道;“是,十二知道了!”
話落,上方響起了一聲冷哼,隨即他眼前的玄鶴勾邊羽鞋轉了個方向,向前麵毫不停留的走去,一色的青色長靴也緊跟而去,一陣匆忙的腳步聲踏踏踏的消失在了前方轉角處。
直到耳邊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響,十二才敢偷摸的抬頭去看,見周圍果然隻他一人還在這裏。
他不敢就此趁著無人,偷懶壞了何有的命令,依舊挺直了腰板直直跪著,眼光是控製不住的往前方飄去,像能透過重重牆樓看見外物一樣,看了一會兒後他泄氣的收回視線,小聲呢喃道;“十一啊十一,真不是我的錯,主子我根本攔不住啊!希望你們那邊已經解決好了,不然主子要是看到了他……”
要是看到了那個壞心思的賤人,結果,很難說。
隔得不遠,一眼看到直立跪在東廠門口,被十二與何仲宣一左一右圍住勸言不斷的那人後,何有立刻明白了為什麽貫來不敢違抗自己命令,又是個耿直性子的十二會不惜頂著被他斥罵的後果來欺騙他。
這廂,何仲宣與十一正使盡手段,軟硬兼施的勸人離開,但跪著的人腰直胸挺,兩眼低垂看著已經跪得麻木無感的雙腳,此時他權當自己是眼瞎耳聾,半分不進外界油水,絕然是一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姿態。
兩人半是苦勸半是威脅的勸了人一個早間皆沒成效,心裏早就不耐煩的緊,恨不得就地把人打昏了扔出老遠眼不看為淨,偏偏這人的身份擺在了那裏他們又不能動手!
十一愁眉不展的瞪著地上直跪不起的人,越想越是憂心十二那邊出意外,便看去了對麵的何仲宣,兩人對視一眼打算要發狠一次時,斜前方突兀傳來一把低柔的冷聲命令。
“仲宣,十一,退下。”
此言一出,三人皆是渾身一震,跪著的人猛地抬頭,視線甩到聲音的遠處,十一與何仲宣則是麵色泛白的看向了被宮婢侍衛擁簇走近的何有。
在何有走近他們三丈的距離時,何仲宣與十一主動迎上前去,兩人白著臉就要向何有請罪下跪。
“我有叫你們現在跪嗎?”何有冷冷的掃了他們一眼,“腿沒斷就給我站好!”
“主子,我們……”何仲宣猶疑的看了眼何有,想為自己辯解,一時又找不到話來辯解。
其實整件事裏他是最不明白的一個,他多半時間都在東廠裏負責管理一切事宜,鮮少會出了東廠辦事,自然就不了解外間發生的事情,更別說會知曉幾日前發生在主子身上的大事。
他並不像是十一十二長時間伴在主子身邊,因此主子接觸的外人他認不來幾個,是以當這人前日莫名其妙的來了這東廠門口就長跪不起時,他也隻是認出這是來過東廠幾次的後宮之人,次次是奉命來給主子送吃食或禮品,貌似和主子關係還挺親近,其他的他就真是半點不知了!
當時他是第一個看到這人的,見他跪著隻說求見千歲,其他問他喊話就半點不睬人了,他覺得這情形很是奇怪,因此沒有率先告訴了主子,反是先找了主子身邊的十一十二商量討論,原本想著聽他們說說是不是這人得罪了主子或者怎樣,隻要有個結果他也好出手。
不想兩人得知是那人後皆是麵色詭異,久久說不出句話,當然就談不上個解決辦法,到最後時隨口糊弄了兩句,讓他先放著別管,許是過會兒就自己離開了。
這一會兒就是一天一夜。
到了今日後,何仲宣看不下去了,那人看著就是個嬌貴弱氣的主兒,現今日頭又毒,連他這個糙人在烈日下站長了都覺腦子發昏,他這長時間跪下去怕是腳都要跪壞了!這要是被後宮那位殿下知道如何得了,怪罪下來肯定也是他們吃虧,所以今日早晨他苦苦規勸,後麵又叫人喊了十一來一起幫忙。
兩個人你勸我說了一個早晨,這人卻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至始至終開口就一句話——我求見千歲大人。
他們兩人看的無法,又擔心廠裏的主子知道這事,原本都打算要下手強製弄走他,誰想十二那裏沒攔得住人,主子竟然親自來看了!
有事隱瞞不上告,這是他們做屬下的大罪一條,輕則重打百鞭,重則趕出東廠,這當然嚇得他們見到何有就腿腳發軟的直往地上撞了!
若真是因為這事被主子鞭打,忍忍也就算了,可要是不明不白的被趕了出去那就是死路一條,而何仲宣感覺自己是最為無辜的一個!
“你們什麽你們?你們還有理了!”何有一眼瞧出他的欲言又止,眼神之中顯然有委屈告饒的意味,更是沒好氣的向兩人喝道,“你們的賬,我待會兒再跟你們算,現在去跟著十二一起跪著,不到有人來叫起,誰敢起來,就給我剁了那條不聽話的腿!”
由原本的一炷香增加到了沒盡頭的時間,十二要是聽見了這句話,估計真要痛哭出聲了。
聞言,十一與何仲宣卻頓覺心下大鬆,聽這意思終究不會太過為難他們,於是歡欣鼓舞的起步往裏跑,乖乖的與十二作伴去了。
眼光斜瞟了一眼那兩人快速跑開極顯歡潑輕鬆的背影,好像是剛從九死一生的地方得了命,何有隻覺心下好笑,低低暗罵了一聲三個蠢蛋,之後才扭身看向了在場剩下的最後一個人。
看見何有的第一眼起,那人從頭到尾是死死的凝目看著他,唯恐他一個眨眼的功夫何有就會消失不見一樣。
時至今日,何有才看出那人眼裏對自己的執著已經到了一種可怖的程度,深茶色的眼眸裏堆積的執念與希翼如同無盡無休的雜草枝蔓,既是把自己困頓在了裏麵,也是把黑淵帶了進去。
若是沒有一把刀出現把裏麵的長勢恐人的雜草砍得一幹二淨,長時以往下去,遲早會引發更大的災禍。
而何有,既是那雜草肥碩的養料,亦是那把利刀。
那美若嬌兒的人癡癡看了何有好一會兒,忽然眼角落下了一地淚來,滑過被毒日烤的犯起幹皮的臉龐,那張臉蛋原本該是嫩滑如雞蛋,光滑亮麗的勝似女子,他啞聲啞氣道;“千歲大人,我錯了,我真的知錯了,你別不理我,千歲大人!”
幹渴一日一夜未進半點吃食的喉管發出的聲音幹澀又嘶啞,不似往日裏那清脆悅耳的天籟之聲,卻盛放了滿滿的難過與悲忸,落在何有耳裏不覺悲哀,再想到自己查出的事情,又覺十分唏噓,心中莫名的複雜幹澀起來,那些糟糕透極的過往他不想再與之繼續深究下去。
這人,畢竟曾經是他拿了真心實意來養大的孩子啊,盡管後來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可這人多年來為了他是花費多少的心思與法子來討他歡心,讓他滿意,對他確是不帶半點的功利之心,真是一心一意的對他好!
隻憑借這一點,他就不忍輕易的對這堪如自己孩子的人下了狠手。
至於那事,他最後才知這原來都是一個大笑話,極大的一個大笑話。
“花樓。”何有垂眼俯視看他淚痕斑駁的臉,輕聲說道,“我可以原諒你,但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如果不答應,你就繼續跪吧,但是跪的遠點,不要礙我的眼。”
花樓愣了一愣,接著便大喜過望的張大了嘴,他萬萬沒想到何有還能原諒他!
那日,他頭痛萬分的醒來第一刻便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還在不在,意識到自己尚且活在世間後又大感後怕,他知道何有絕對不會放過他,於是他時時刻刻膽戰心驚的等待著何有的報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