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公主
夕過西沉,門外火辣的日頭漸漸冷卻了,正殿中的幾名宮女彎腰聽著花樓的吩咐。
細細叮囑完一籃子瑣事,又囑告宮婢們要小心護著後廚裏的飯菜熱度,好等到公主一回來就可以傳飯後,花樓餘光忽是瞅見了偏殿的房門打開了,隨後是何有踏門而出,臉上神態是睡意剛醒的混沌遊移。
花樓眼光一沉,卻又立馬換上了軟綿燦爛的笑容迎了上去,切切關憂道;“千歲大人,你醒了,餓不餓?要不要喝茶?我給你泡今年上貢來的新茶提提神好不好?”
目光在殿中轉了一圈沒看見有其他人在,何有知曉是公主還沒回來,想著自己好不容易來一次竟然還見不到那丫頭,心中難免是有些失望,暗歎了一句女大不由管啊!
目光再轉回看向了麵前的花樓時,看他笑彎成了月牙的眼眸勾勒出了對他無盡的憧憬敬愛,心下又是暖洋洋一片,幸好這個孩子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一直是對他全心全意的好。
看少年郎笑眯眯的望著他,乖巧至極的模樣著實惹人心疼,何有情不自禁的抬手在他頭上撫摸了兩下,溫和回道;“不用了,我在這裏耽擱太久了,該得是回東廠辦事了。”
至於之前皇帝告誡讓他回府哄人的事情,他根本不放在心上,這幾日他都不想再見到那個禍害精了,免得提早被她氣的上西天。
說完何有放下了手,回身看了殿外幾眼,瞧見多了兩個熟悉的身影,笑道;“是十一十二來了吧?”
他今日睡得長的了些,十一十二兩人該是帶著東西早就到了,但沒有公主的口令是不得入殿而已。
被何有突然摸了頭頂的花樓恍惚了片刻,又快速反應過來甜甜答道;“…….是,十一哥哥們好久前就來了,但那時千歲大人還在休憩,我便沒有來喚千歲大人。”
“那無事的,我要他們帶來送給公主的東西,你可收好了?”
“收好了,就放在了後殿關著。”花樓有些猶豫,“隻是千歲大人,這宮裏就沒有養過寵物,沒人有經驗,你送來的白孔雀又十分珍貴,萬一是養死了怎好?”那隻白孔雀他看過了,生的極好,毛色根根潔白亮麗,一看就知道是花了大力氣才能得來的珍奇鳥獸!
不錯,這次何有送給公主的珍奇玩意就是一隻白孔雀,他花重金人力從遙遠的邊域得來,足足有成年男子一半的高大,從頭到足皆是白羽覆蓋,纖潔白皙,身姿優雅似仙獸,是萬金難求的奇物!
不想何有聽了隻隨口道;“一隻孔雀而已,死了便死了,有什麽大不了?若是公主喜歡,便是再要十隻八隻,也不是什麽難事。”
花樓聽他說的簡單又隨意,卻明白這白孔雀哪裏就能這麽輕鬆的得來,白孔雀是珍奇異獸,萬隻孔雀中或許才能養出一隻上好白色成品來,旁人便是能看一眼都是萬幸,不過是何有位高權重,身家高昂,這才能幹脆的砸下金銀珠寶,人力物力得來這極品!
朝野上下,也就何有有這般的能力與資格了,隻為了討得公主歡心,便甘願舍下重金萬兩,說起來卻連了眉頭都不帶動一下。
“千歲大人真是太過寵愛公主了,便是陛下都沒有大人你寵的過火!!”花樓扁了扁嘴,口氣有些幽怨,而眼中的羨慕更是遮都遮不住。
何有不禁失笑;“說的像我就虧待你了似得!”
對於這個相當於是他另一個兒子的花樓,他送的東西隻貴不輕,盡管比不上公主的精貴難求,卻也是普通皇室宗親輕易得不來的好東西。
與何青這個被他當做自己將來收屍的幹兒子不同,這兩個孩子一個是他看著長大,一個是他救下來小心養著,是他真心拿來當自家孩子寵愛珍惜,而對於自家孩子,為人父母的從不會奢求能從他們身上得來回報。
聞言,花樓又嘻嘻笑開了,大大的眼珠子裏溺滿了得意與歡快,見他真是如個長不大的孩子般易失易喜,何有看的有趣又好氣,屈了食指在他峭立的鼻尖輕刮了一下,笑罵了一句淘氣,便轉過身往殿門外走去,渾然沒看見背後的花樓一手捂鼻,滿臉通紅,燦若桃花。
何有沒看見,但殿外佇立的兩人瞧見的一清二楚。
十二皺眉盯著殿內的花樓,看他望著自家主子的背影,麵色鮮紅的像是個受了長輩誇獎寵愛的小孩子般激動鼓舞,眼珠深處卻是化不開的濃墨的陰鷙,心下一驚,偏了頭看向了身旁的十一,咬牙問道;“哥,那小子看主子的眼神不太對吧!”
以前他就覺得這小子偶爾偷瞧著主子的目光不對勁,就好像是看著…….自己的所有物一樣,卻是把深沉的占有欲與掠奪通通藏在了那友善無害的皮子底下,少時會控製不住的露出那小小的尾巴尖。
但那樣的次數太少了,且稍縱即逝,他總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畢竟一個才十幾歲的孩子能有什麽別樣的心思?
如今看來,還真是他忽視了!
十一自是也看見了,恰逢這時何有出了殿門往他們這邊走來,他不好與自家弟弟多說,便沉聲命令道;“閉嘴,主子來了,這事咱們過後再提。”
十二隻得忍下了心裏的那口惡氣。
斜眼瞟了十二滿不情願的臉一眼,十二心裏冷笑了一聲,心想反正那小子也沒多少接近主子的機會,可以回去後他們從長計議。
現在最重要的是暫時不能讓主子知道他一直當做了兒子養的人竟然會對他有奇異的心思!
主子最是厭惡後宮裏的這些齷蹉事了,要是知道了不得要掀起一波怎樣的波浪來,最為關鍵的是主子該得是多麽傷心難過啊!單單為了最後一條,這事現在說出來就不合時宜!
如果實在是找不出解決的辦法,若是必要,那麽讓這個糟踐玩意消失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十一暗暗的定下了主意,麵上神色卻一點未變,與十二一起恭敬的朝已經走至他們麵前的何有抱手叩禮。
“主子。”
“恩,走吧。”何有擺了擺手,喚起兩人率先往外走,剛走了幾米路,十一悄悄別過頭回望了殿門一眼。
花樓正站立在殿門前目送著他們一行人離去,漆黑如黑珍珠的眼珠子癡深的盯著何有的背影,餘光沒多分別物一分。
這小子,完了。
十一僵硬的轉回了頭,他低低垂下了頭後似暗自思索著什麽,卻沒注意到前麵走著的何有忽然回頭看他,正好是撞上他鎖眉不展的樣子,原本要張口問的話便收住了口,想了一想後微扭過頭望向了身後。
隔著層層人頭,重重花影樹綠間已是太遠的距離,他瞥見了遠處那門前挺立的一抹紅影,盈盈風立,模糊了眉目神情。
風攜著暖香清清淡淡的刮麵而過,那身影輕薄的像是隨手一扯就會隨風逝去。
他忽然就想起了一個人。
東廠的前任督公,官拜先帝禦前的掌印大太監——顧一生。
本以為這次與公主無緣相見,不想回東廠的路上經過了後花湖的湖畔邊,正好遇上了領著人回宮的千祥公主。
“小叔,你這麽快就走了呀?”粉衣紗裙的宮裝少女揪著何有的袖子,小嘴一咬楚楚可憐的望著他,語氣撒嬌似得哀求道,“別走嘛,我好久沒見到小叔了,還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呢!”
要不是記掛著小叔還在宮裏等她,她都不會這麽早就急著趕回宮裏呢!
聽言,何有低眉含笑看她,麵前的小小丫頭年紀雖還算小,但麵貌五官已是精巧華貴的顯露出絕佳容姿來,想來用不了幾年今後就會長成了一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到時候不知道該是有多少王孫貴族爭著搶著討她一笑呢!
瞧著麵前的拉著他袖子依依不肯的少女,依稀還能看見多年前那個拽著他袖子討要禮物的小女孩的影子,何有現在頗是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歎,口裏一聲歎息,便伸手按住了衣袖上的軟手,柔聲勸道;“公主,臣是真的必須回去了,廠裏事情那麽多堆著呢,全是你父皇明日需要批看的!若是你鬧過了臣,你父皇又要生氣責罵你,到時要是臣勸不住,你怎麽辦呢?”
聽到何有搬出了父皇這座大山,千祥再是不願意也隻得依依不舍的鬆了何有的袖子,卻仍是極為不甘心的咬了嘴唇,鼓鼓囊囊的低罵了自家父皇幾句,何有聽得好笑,便裝作聽不見的繼續寬慰她道;“公主別難過,臣這次送了個好東西來,就在你宮裏,你定會喜歡的,快回去瞧瞧吧!”
“小叔總是這樣,每次都是送禮物來糊弄我!我才不稀罕呢!”千祥不滿的噘嘴瞪他,神態裏卻是遮不住的歡喜鼓舞,她年紀尚小,又常年待在深燜的宮裏,縱使再華貴精致的衣食也勾不起她多少的歡心在意,唯有何有從民間四處尋來的稀奇玩意才能哄得她笑顏繽紛。
由於小小的女孩故意裝出的不在意的功夫不到家,口裏說著不稀罕,眼睛卻是閃亮亮的直往何有身上飄,像是此時就能從何有身上看出他送的是什麽稀奇玩意一樣,這逗得何有與旁邊的十一十二皆是忍笑不禁,至於幾人身後的一群宮婢侍仆則是想笑不敢笑,忍得辛苦。
這宮裏唯何有能讓任性嬌貴的千祥公主像個長不大的向長輩討要好處的小孩子,也唯有千祥公主能逗得何有是打心底的開懷大笑。
被他們一笑,麵前的小臉蛋立馬紅了小片,氣鼓鼓的瞪著他,何有看了忙認錯道;“是是是,都是臣不好,臣知錯了。”說著他頓了一頓忍住了嘴角的笑意,又催促道,“既然公主好奇,就快些回宮去瞧瞧,若是公主當真喜歡,後麵臣可以再給你送來的。”
“啊,可是…….”既想與何有多說兩句話,又好奇何有送到宮裏的禮物,千祥公主頗是猶豫不決了。
正在她左右為難之際,身後忽然響起一聲清亮平淡的嗓音;“公主,既然大人很忙,咱們便放大人離開吧,不能阻擾大人辦事情的。”
眾人目光隨之看去,皆是呆住了,唯有千祥洋洋得意的指著那人,對何有解釋道;“小叔,這個是近來我新收的麵首,前台禦史大人送給我的,長得好看吧!”
在少女身後幾步站定的是一名懷抱琵琶的青年,隻見那青年一襲白衣薄袖,身姿欣長似竹,一頭墨發深黑如綢,膚色清白如玉澤,懷抱一把黑玉紫檀琵琶,更是顯得那抱著琴身的一截白皮白的近乎透明,全身色彩總共便是黑白兩色,猶如是沉沉夜色中懸掛的濯濯明月,如清冽光輝灑在了人間,帶著刺眼的分明,驚豔的分明!
何有忽然就明白了早間時候花樓為什麽會跟他說自己失寵了,在這樣的光輝明月麵前,一切的鮮豔顏色都會黯然失色!
難怪這丫頭能為了討他歡心跑去了嬪妃宮裏看一把破琵琶,把他這個從小溺愛她長大的小叔丟在了宮裏不管不顧!
何有皺眉盯著那名青年隻字未說,麵露不愉,心中卻不住歎氣,別說是這個色令智昏的黃毛丫頭了,就是他,他原本可是打算見了麵就要讓這勾引了公主的賤民受些苦頭的,可現在一對上他,竟是連半句狠話都下不了嘴!
那青年看何有麵色不善的盯著他,雖是從未見過這人,但看他聲勢威嚴,身後侍仆成群,這後宮之中雖是沒幾個男人能來往走動的,但能被公主喚為小叔,任誰都清楚這就是個貴人,於是傾身走上前,向何有恭恭敬敬的跪膝行禮,懇聲道;“草民江蘺,見過大人。”
“……恩,起來吧。”看青年形態說話是挑不出一點禮儀錯誤,何有便擺了擺手招呼人起身,然後轉過身不願看他,語重心長的勸千祥道,“看著的確是個可人兒,不過不要太過沉溺美色,白費了你父皇的一番教導苦心,知道嗎?”
千祥聽完不快又委屈的扁了扁嘴,她又沒有做過什麽淫亂之事,怎麽父皇和小叔都認為她是日日沉迷男色其中?她隻是瞧著他們好看而已啊!
但再是心下不滿也忍住了不對何有發難,千祥低低的哦了一聲好歹算是應了,何有一看她這樣子就知道她是不開心了,不過也沒有再多說什麽來勸她,隻溫柔拍了拍她的頭回身離開了這裏,而走前不忘用警告的目光瞟了那青年一眼,那青年立刻會意的垂首低眼,沉聲喊道恭送大人。
聽見那聲不卑不亢的一句恭送大人,何有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甩袖揚長而去。
“奴才恭送九千歲慢走!”一見何有走開,公主身後的一群侍婢們紛紛跪下揚聲高喊,隻剩了公主與青年兩人還站立在原地。
而直到此時,青年才終於是知道了這在後宮之中來去自如,被公主喚為小叔的人是當朝權傾朝野的九千歲何有!
他就是那令人威風喪膽的宦官佞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九千歲麽!?
青年絕麗的麵色微微扭曲,死死盯著那重重人影包圍中的高挑身形,眼底眸光複雜,而身邊的千祥不知他心內洶湧,忽然憤憤的哼了一聲,碎碎念道;“小叔好討厭,連和我多說兩句話都不等,下次來再也不理他了!”說完似是極為惱怒失望,纖纖細手掀了裙擺就大步大步的往前方走。
然後一幫宮婢們快步跟上,唯有那青年一人呆了好半響才回過神,抱了琵琶跨步跟上前去,在之後無論公主在他耳邊說了什麽,他隻隨口附答,冷傲的好像是冬月不畏霜寒的寒雪冰霜,偏偏公主一點不生氣介意,仍是自演自說的給他說著些俏皮話。
她是不知,那青年從知道何有的身份起,心思九彎百轉早丟去了哇爪國,浮浮沉沉的始終沒個定所。
這九千歲和他想象的,有些不同。
想到最後,青年心內隻剩了這一句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