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六章 番外篇、翠鬢荷戈上將壇(7)
孤燈下無人的暗室內,陰承運細細端詳著銅鏡中自己那隨著燭光陰晴不定的麵龐——十六年前,當他第一次領著僥幸逃生的族人,來到這偏遠的泠陵山中駐足時,這鏡中的麵容依稀還是個棱角分明的少年;如今十六年過去,他卻是比想象中更加快速地衰老了,鏡中的人影鬢邊早就染霜,拉碴的絡腮胡須也有了些斑駁跡象……不知是這山中歲月催人速朽,還是過往的種種令人斷腸。
端詳著鏡中那張越來越酷似記憶中父親的麵容,陰承運想起了自己的另一個名字,以及鮮衣怒馬的少年歲月——彼時他還不叫如今的姓名,彼時他在天虞城中,仍是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富貴子弟……彼時他的名字是明乘雲,先代禦守四聖“朱皇”明載物最小的兒子,亦是明家主母最為偏疼的兒子。
彼時的明家在天虞城內外及整個南疆都有置產,外加長女嫁予楚王世子,亦是榮冠一方的國戚。彼時的明乘雲尚不知多少人間坎坷,每日裏除了在母親和家中武師監督下練習明家鉤法外,最大的愛好便是與一群伴當少年共同騎馬郊外,於遊獵踏青的同時揚鞭炫耀:“看,這些都是我明家的莊園,明家的田產!”
隻可惜如此肆意瀟灑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如今回憶起來,明乘雲便隻記得父親帶著大哥二哥如以往一般前往京城,去赴那天下英雄齊聚的“天下會”。原本明乘雲也鬧著想要同去,無奈一手鉤法使得尚未精熟,便隻能留下看家守候……一日傍晚,明乘雲與伴當們閑晃了一天,踩著飯點回家歇息,卻老遠看見母親帶領幾個老仆在門外候著,一見他們便快步走近,將明乘雲拉進路旁的小巷之中。
“你父親從京師發回信來,事情有變,楚王跟他們都已經被收監了!”母親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塞到明載物衣領裏,同時遞給他一個包裹道,“這是你父親上京前我們就商議好的對策:這封書信是我們與你叔父議好的抱養書,上麵寫明你是叔父的兒子,隻是為了壯大本家血脈才抱過來養大的,如今你已成年,兩家重議認祖歸宗……乘雲,你記清楚了!從此往後你就是叔父的兒子,跟我們家沒有關係!這包裹裏是你一路的盤纏,趕緊帶著人投奔你南澤城的叔父去!”
時年才剛滿十八歲的明乘雲聞言懵了,一天而已,隻是如往常一樣出門遊玩了一天而已,怎麽回轉時自己就不再是明家的嫡子了?然而母親並沒有給他更多的思考時間,隻是將東西一股腦地塞到他手中,隨後便趕著他上馬:“快走!此事若起牽連,官府很快就會派人來封門搜家!你們快走,趁著眼下城門未閉……快走!到了南澤城也要提醒你叔父,一有風吹草動便趕緊出奔……走啊!別耽擱!”
糊裏糊塗的,明乘雲便被母親連趕帶搡地推上了馬,帶著人一路出了南門,連夜趕奔數百裏外的南澤城……於叔父家中忐忑不安地住了大半年,忽然某日叔父家也像本家一樣,舉家帶著細軟連夜出城,再也沒敢回到祖居的南澤城內。
在接下來的逃亡歲月裏,明乘雲終於從叔父及家人口中,斷斷續續了解了當年母親趕走自己的緣由:原來明家的田產便是這般得來的;原來能夠高攀楚王的代價便是如此凶險;原來父親早就知道此一去“天下會”前路難測,所以才會早早與母親商定留下抱養書,拒絕自己跟隨同去京城,以留下這最後的一條本家血脈……
在接下來的三年時光中,明乘雲跟著叔父及剩下的明家旁支,隱姓埋名四處藏匿——當年的南疆屯田案冤情太大,牽涉太廣,不止朝廷天子,便是南疆各處曾經被明家打壓遏製的江湖世家、村夫鄉勇,也紛紛欲除明家餘孽而後快……三年多的時光中,原本被明家光環庇佑下的明乘雲在東躲西藏中飽嚐了人間滄桑:從當年打馬放歌前途無量的世家少年,到惶惶不可終日的喪家之犬,卻原來亦如戲文中所唱的那般,命途難測,世事無常……
三年以後,叔父帶著剩下的明家老小遷入偏遠的泠陵山脈,之後便一病不起,再不能撐持掌家事務……於臨時搭建的山中茅屋裏,已經改名為陰承運的明乘雲在叔父病榻前接過了明家族譜與鉤法秘籍,成為了新的掌家老爺。
叔父身故後,陰承運決定在泠陵山中重新紮根——這裏緊鄰國境,蠻夷混居,民情複雜,山高皇帝遠,官府也怠懶昏聵,因此並無人來著意過問山中這忽然出現的一戶人家……趁著無人查問的這一機會,繼承了明載物外粗內細秉性的陰承運迅速變賣剩餘的細軟資材,從海上買來了身份書券,將自己一家搖身一變為南洋遷來的外商,同時在山中修造宅邸,購買田產,這才算是在泠陵山中站下了腳跟。
泠陵雖然偏僻,但因為四季雨水豐沛,氣候宜人,故而瓜果豐產,糧食不必精心打理亦可連年豐收,故而一旦定居下來以後,其實日子過得尚算不錯。然而在陰承運的心中,卻有著一條從未放下過的執念:他始終記得自己是明家本家的嫡子,始終未曾遺忘過往昔明家的榮寵歲月,故而也從未放棄過再次複興明家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