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五章 激蕩天下(73)
淳和帝聞言張口結舌,仍舊是回答不上來。景玗隨即伸出三根手指,麵色沉鬱道:“為了你所謂的‘與民共苦’,僅烹飪這一道野菜,卻需要耗費一隻整雞、一隻肥鵝、一斤羊肉、半斤魚肚,外加其他調料和耗材……花費在三兩白銀上下,而三兩銀子,即便是在災情最嚴重的徐州,也還是能買得到一隻整羊,足夠救活十幾個災民……然而災情之時,徐州、青州、豫州、兗州等地,三兩銀子也可以從那些饑寒交迫的父母手中買走一個孩子!隻是這一道菜,而且是聖上您下令宮中節用後的菜色……聖上您可知宮中接連兩年大擺壽誕宴席,從各州搜羅生辰綱,於城中興建長青苑為太後賀壽……而與此同時宮外的北疆北境各地,到底餓死了多少人嗎?”
淳和帝聽著景玗所說,額上的冷汗已經沁沁而下。好在景玗似是並沒有一再追問,而是兀自將長卷收攏好重又歸於匣中,同時拿出另一枚小匣子,將其推到淳和帝麵前:“這裏麵放的,是一棵沒有經過禦廚精心烹飪調味的普通野菜。請天子開視,嚐嚐什麽才是真正的‘與民共苦’。”
淳和帝接過匣子打開,裏麵是一顆野外常見的苦苣菜。隻見淳和帝用銀筷戳一下匣中那棵已經半枯的野菜,又抬頭看了一眼景玗,喉結滾動了好幾下,這才用筷子小心撕下一小片菜葉子,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唔……”菜葉剛入口,從未嚐試過的苦澀與土腥便充斥了整個口腔。淳和帝下意識地想張口吐出葉子,可又忌憚景玗的反應,隻能捂著嘴硬是咽下。目睹著對方豐富的表情變化,景玗冷漠地別過臉去,從淳和帝麵前拿回匣子,徑直撕了一片菜葉送入嘴裏,對淳和帝道:
“聖上莫怕,菜裏麵沒毒,這就是它的本味……事實上蝗災最盛之時,能找到野菜已經算是造化,有不少地方的百姓便是樹皮草根觀音土,都是掘食一空……北境若此,被北狄荼毒多年的北疆情形隻會更慘。如此疾苦之地,疾苦之民,聖上您如何還能忍心,從他們身上搜刮與天下其餘州郡一樣的稅賦來充實國庫呢!”
淳和帝答不上來,自景玗獻上那四個匣子開始,他便有許多問題都答不上來——先前擺宴之時,他也曾借酒月賦愁詞,自比前朝獻帝,認為是天道無常,時運不濟,亂臣賊子內外交困才使得自己落到了如今這般無法挽回的地步……然而此時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都在釀造著一個可怕的錯誤,這個錯誤早在三年以前就已經開始漸露端倪,而他直到如今,才剛剛看到它的全貌。
見淳和帝再一次陷入沉默,景玗也不做等待,而是接著打開了第三個匣子,緩緩推到淳和帝眼前——匣子中裝得滿滿的都是書信。見淳和帝顫巍巍地伸手從匣中取出其中一封,打開瀏覽,景玗坐於對麵自斟了一杯酒,苦笑道:
“雖非自誇,但景某能有今日,多虧娶了個賢妻——三年蝗災,長留城內外幾乎沒有餓死過人,全仰賴她一手為之。這個匣子裏收錄的是她這些年來收集整理的種種育苗、灌溉、驅蟲等農稼之法,以及從西域等地引進的優良作物品種……因臣妻不善文辭,這裏的書信,均是由臣代筆,曾向朝廷寄出的減災護農之法的奏本母本,還有臣自述追擊北狄時的陳情書,地龍會在北疆被朝廷軍圍剿前呈送的自白書,一共五十七封……敢問天子,您收到過其中多少?又曾看到幾封?”
聞聽景玗此一問,淳和帝冷汗再一次“唰”地下來了——長久以來,他以為身邊覬覦著皇權大寶的便隻是曾文觀薛福一係,未曾想梁元道統領的中書省,卻原來也早就將自己蒙在了鼓裏。
淳和帝的神情變得更加局促了,他緊盯著手中那已經略略泛黃的信箋,似乎很想羅織出一些語句來自我辯解,但是焦慮、困惑與窘迫此時已經混亂了他的心神,紙箋上的文字內容又是如此陌生……見淳和帝已漸失神,景玗歎了一口氣,眼神一黯道:
“五十七封肝膽之信,換來的卻是景家上下六十四座墳,換來的卻是地龍會全境屠剿,瞿鳳娘自焚明誌……請聖上自問,若你站在吾等的立場上,能夠不悲不怒,無怨無尤嗎?”
此話一出,淳和帝渾身仿佛過電般哆嗦了一下,他已經不敢抬頭再看景玗的表情,隻用餘光瞥到對方拿起第四個匣子,推到他麵前徐徐打開道:
“這裏麵放的,是貞陽一戰中,所有參與保衛貞陽、樊陰、鯨洲的義軍將士名冊,以及部分犧牲將士留下的家書摹本。名冊上麵用紅筆勾掉的,都是已經為國捐軀的義士……當年貞陽重鎮,以及濁河以北的五郡四十一縣疆土,並不是光靠和親換回來的。聖上您說,之前那些事情您都不知道,那麽景某希望……今後你可以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麽,可以記住這些人的名字。”
景玗說完以後便起身離去,再不看呆若木雞的淳和帝一眼。四個打開的匣子堆積在桌案上,仿佛四張開啟的巨口,正在拷問與控訴著曾經發生在這個國度裏,真實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