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一章 激蕩天下(69)
當曾文觀回到宮城中避禍時,京城內早已亂成了一鍋粥。
自早市開業,行人走街之時亦始,便很快有人注意到了那些一夜之間出現在街頭巷陌的告示——京城中匯聚著來自天下的學子和生意人,這些人都能識文斷字,因此告示上的內容很快便通過他們的轉述,傳入了城中百姓的耳中……一張張告示仿佛一枚枚炸彈,在街頭巷尾點燃了無數人的驚詫、猶疑、不安和怒火,最終這些情緒都仿佛被雨季灌滿的水渠一般,漸漸導引向同一個方向,去詢問同一個答案。
太學是最先鬧起來的地方:學院裏支持曾文觀的學子與相信告示內容的同窗已經廝打成了一片,兩派人誰都說服不了誰,最終全都鼻青臉腫地上了街,聚集於宣德門外要求進宮,向曾文觀討要說法;緊接著西水門、相國寺、馬行街等行人聚集之地也很快亂了起來,曾文觀在京中沒有私宅,於是乎那些群情激憤的市民百姓們便蜂擁著去了曾係官員何靖、裴章合、盧之麟等人的宅邸門前,用爛菜臭蛋泔水屎尿將這些位的門楣砸成了滿目狼藉。
城內已然亂聲四起,城外的局勢也好不到哪裏去:北門外的“善語國”將士直等到日上三竿也沒等到城內送人出來,將領們旋即火起,帶著一隊隊騎兵便輪流來回著往城頭射箭,叫罵喊戰。因為無法得到宮內的明確旨意,守城將領也不敢出城迎敵,便隻能高掛免戰牌,緊閉城門等待宮中上位者們的進一步答複。而因為所有城門一時緊閉,城內指揮混亂不堪,以至於城內的所有人都未發現,北門外那支騎兵營地的駐紮人數,好似比前幾日看著更多了……
除了宮城以外,現如今整個京師已經再無他曾文觀的存身之地;而隨著消息的日益傳開,很快整個昆吾國都將再無他的容身之處……坤寧宮內,餘太後正用懿旨催促著曾文觀早想辦法,好將剛剛扶上位的靖延帝從洶洶議論中剝離出來,以保全皇體國本;而宮中內侍之中,則同樣產生了分裂:有人期望著能迎回淳和帝,也有人祈禱著五丈橋傳聞中的那個人影隻是個鬼魂。
在激烈而沸反盈天的種種聲音之中,隻有他曾文觀已成了孤家寡人——在將他送入宮城中之後,同行的各路官吏隨即作鳥獸散;他派人去召集昔日的門生同僚,人人避之不及無一聲援;宣德門外,太學生的口號聲一浪高過一浪;文德殿外,太後懿旨與新帝詔令一道接著一道……曾文觀隻感到自己眼前一片漆黑,耳中各種嗡鳴之聲掩蓋了一切嘈雜,在這種仿佛被冰水沒頂的窒息與絕望感中,曾文觀撇下近侍,獨自一人登上了文德殿後旁的鍾樓。
宮城內外再一次亂作一團,鍾樓無人把守,曾文觀駕輕就熟地直上樓台,於殿內放置的前任宰相、即其恩師所手書的碑銘前伏地三拜,隨後便繞道殿後,從樓內收集了一些典儀卷宗散落於腳下,接著從腰間解下了火鐮……
“曾相,你我之間恩怨未了,不必急著上路啊。”一聲招呼,堪堪將已經陷入恍惚狀態中的曾文觀叫回塵世。曾文觀應聲回頭,卻見一個如獼猴一般的人影正蹲坐在窗欞上,因為背光看不清來人麵目,但那聲音卻是熟悉的幾近刺耳,“五丈橋上人多口雜,不及與曾相好生相談,現如今隻有我倆,終於可以無所顧忌地暢聊一番了!”
“你、你這老魅……”辨聽出是陸白猿的聲音,曾文觀隻覺一股戾氣自五內中亂竄而出,隨即喉間一甜,險些沒噴出一口鮮血來。見對方仍舊蹲在窗前氣定神閑,曾文觀氣得聲音發抖,伸手直指對方道,“老夫已經被你迫到無路可走,緣何還要來羞辱將死之人……也罷,你若是想親見老夫如何自裁,便請你做個見證——老夫匡衛昆吾之心,天地可鑒!今日即便是死於你詭計陰謀之下,老夫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爾等宵小之徒!”
“笑話!”陸白猿聞聲嗤笑一聲,從窗欞上一躍而下,抬腳邁進鍾樓殿內,“你弑君罔上是為大逆不忠,謀害賢良是為刻毒不義,更何況還有裏通戎狄、結黨營私等等諸般勾當,如此不忠不義無德無恥之輩,哪來的臉麵自稱匡衛國祚,天地可鑒?今日老夫所為,便是天道昭彰,代天罰你罷了!”
“放肆!荒塚野狐,你有什麽資格口稱天道!”聞聽陸白猿所言,曾文觀也隨之大怒,指著對方直起身來,破口大罵道,“你這等鄉野老魅懂得什麽?老夫苦心經營,甚至不惜自損羽翼,便是為了維護這天下的大道至理——當今天子無道,換一個堪能教化的便又如何?仕子生徒被歪理邪說誘哄欺瞞,殺一儆百引歸正道便又如何?時局昏聵人心不省,引來禍水叫人警覺便又如何?老夫便是以雷霆手段行天道正途!老夫所行的才是昭彰大道!”
“好個冥頑不靈,見了棺材還不掉淚的曾文觀!”陸白猿聞言不怒反笑,麵對著曾文觀負手傲立,慨然回應道,“也罷,今日老夫便來與你辯上一辯,也好叫你死得明白!”
“村夫野魅!論陰私勾當,宵小手段,老夫不是爾等對手。然論正道宏辯,老夫會怕你不成?”曾文觀聞聲同樣昂首抬頭,振作氣勢轉向陸白猿道,“有何高論?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