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 激蕩天下(54)
無論真實情況最終是以上兩種可能的哪一種,對於他曾文觀來說,都將是關乎身家性命的絕對威脅!但事情已經做了,如今的他早已化作了一匹牽引著整個昆吾國向前狂奔的瘋馬,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故而對他來說,為今之計,便隻能將錯就錯,必須按照原計劃盡可能迅速地回到京城,扶持太子登基,鞏固住姒家朝綱與自己的權勢,如此才能夠有餘力應對未來可能發生的變故,才能夠有手段要挾當今太子,未來的昆吾天子弑父戮屍,將一切有可能發生的變數都扼殺在萌芽狀態內。
如是打定主意的曾文觀,又伸手按了按懷中那一份“托孤遺詔”,重又將窗戶關上,將自己隱入車廂內的黑暗中……通往京城方向的官道上,一支由萬餘名騎兵組成的馬隊正在飛奔趕路,這一支隊伍的回返將給已然風雨飄搖的昆吾國局勢再添變化,由景玗、陸白猿、曾文觀三人所共弈的這一盤天下之棋,正於膠著之中被引入更加難測的方向。
空桑城沙陵水上,一艘畫舫之中。
感受到額上傳來織物沁潤的觸感,淳和帝從漫長的昏睡中漸漸清醒了過來——雖說意識已經清醒,但整個人依舊處於一種極為麻痹困窘的狀態中,身體仿佛是從水中被撈上來的魚,除了大口呼吸以外什麽都做不到,而每一次呼吸都會帶來極大的痛楚,就好像……喉嚨被什麽東西切斷了一樣……
喉嚨?一念及此,淳和帝似乎想起了什麽:夜晚狹窄的暖閣內,自己被薛福和另外兩名太監一起壓倒在地,喉嚨被緊緊勒住,絲毫發不出聲音,而眼前則是曾文觀那張冷漠到幾近麻木的麵孔……瀕死前那猝然而又迅猛的恐懼感再一次如同潮水一般來襲,使得他開始不由自主地雙手亂顫雙腳亂蹬,想把自己從記憶的恐懼中拔離出來,從而逃脫幻覺中的窒息感與現實中的真實痛楚。
“哦呀,聖上,您總算醒了。”聽見艙內傳出的聲音,有個人影從船艙外走了進來,手中托著一個瓷碗,裏麵悠悠飄出的似乎是某種藥香。一見有人出現,淳和帝原本掙紮得更猛了,可等他終於看清對方的相貌時,卻半張著嘴一時忘了動作,短暫地跌回到了平靜之中。
來人是個毋庸置疑的美人,而且美得非常別具一格——即便是坐擁三宮六院天下佳麗的淳和帝,也從未見過如此特別而奇異的美麗:來人穿著一身春梅紅色的女式褙子,發型卻是少年式的半束發髻,發飾便隻有一頂貫以烏木簪的金蓮小冠;半邊臉孔用烏雲發髻遮沒,蓮步輕移時勾動左耳上的一枚蘭花耳墜,動時花影紛繁,靜時嫋嫋婷婷,直映得整個船艙裏都仿佛湧進了春風,滿室生輝一般。
“聖上,若是有力氣起來,便先來把藥喝了。”見淳和帝睜著雙眼盯著自己發愣,那美人淺笑一聲,將瓷碗放到一旁的茶桌上,伸出手來作勢要攙扶淳和帝起身……淳和帝見對方動作,這才想起來自己先前是從如何的虎狼之境裏脫出,對於死亡的恐懼再一次戰勝了色相的誘惑,他下意識地推開對方的手,嘶啞著嗓子嚷嚷道:“朕……不喝藥!來人!朕要……回宮!”
“唉呀,小心著點!如今想要在這空桑城裏弄些藥材,可不容易。”美人見淳和帝揮手掙紮,連忙搶先端起一旁的藥碗,以防被淳和帝打翻道,“聖上若是信不過奴,奴且先喝一口就是了……再說了,聖上您看看現在這外麵的天色,您已經在奴的船裏躺了好些天了,奴要是打算害您,當天晚上把您留在那史家院裏,或是趕早把您往這沙陵湖中一扔便了事了,何苦要如此小心翼翼地藏著掖著,還替您治傷溫藥?”
淳和帝聽罷覺著確有道理,又見美人大大方方地端起碗來喝了口藥湯,從袖中掏出帕子拭淨了碗口上的胭脂印子,這才將瓷碗重又端到淳和帝麵前:“您咽喉受傷,氣脈有損,若是不能及時修補,將來恐怕會影響說話啊。”
見對方的確不像是有加害自己的樣子,淳和帝這才將信將疑地撐起身來接過瓷碗,又端詳了美人數息工夫,看著對方確實沒有中毒發作的跡象後,這才小口小口地啜吸著瓷碗,慢慢把那碗藥喝幹。
等到藥湯全然入喉,淳和帝感到剛才還火燒火燎的嗓子似乎的確變得通潤了一些,在勉強咳嗽一聲轉了轉聲帶之後,淳和帝坐在床沿邊朝美人拱了拱手,猶豫著道:
“多謝……姑娘,敢問朕如今身在何處?你是何人?能不能……送朕回去武運城?”
“聖上,已經來不及了,曾文觀領了遺詔宣布您投井崩駕,現在已經領著一萬多騎兵在趕往京城的路上了。”美人回答的一席話仿佛一瓢涼水,瞬間將劫後餘生的淳和帝又澆了個透心涼,“現如今您別說回去武運城,就是在這空桑城裏,隻要出了我這艘船,怕都躲不過曾文觀的耳目……奴隻能夠救您一回性命,可不敢保證能趕上第二回。”
眼前美人的一席話,將剛剛喘勻了氣的淳和帝又給打擊的不行——先前曾文觀威逼自己簽批退位詔的情境還曆曆在目,就連陪在自己身邊數十年的薛福都可以成為他的幫凶,那麽這座他盤亙經營了數代人的空桑城,的確有可能處處皆是曾家的眼線……此刻的淳和帝再一次陷入了恐懼與迷茫的漩渦之中:他又怕又懊悔,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麽時候曾文觀已經把手伸插到了自己身邊,也想不明白自己當初為什麽會聽從薛福的意見,同意禦駕親征,自投羅網……
眼看著淳和帝垂著頭盯著船底,整個人佝僂得仿佛一下老了十歲,那美人兀自收了藥碗,換上一壺茶水來,又給淳和帝遞上一杯道:“送您回武運城,奴實是做不到;但是要把您送出這空桑城麽……倒是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