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九章 激蕩天下（47）
接下來的比武，便分明是一場杏林中的獵殺。
借著林中紛繁的樹木枝杈，景玗好幾次擦著楊敬行的劍鋒死裏逃生；然而過程也並非全無代價——杏林中的花瓣被雙方的劍氣刀風吹得四散凋零，對雙方的視線都有幹擾，然而楊敬行的劍卻仿佛長了眼睛一般，每每盯著景玗的身形緊追不舍，所到之處即便是老樹頑石，也是一樣應聲而透，全無半點滯塞可能……沒過半炷香工夫，景玗周身便已經多出了十數道傷口，手中的赤霄刀也被劃出了大大小小七八道裂痕缺口，整個人連人帶刀，都已經陷入了強弩之末的絕境。
在又刺完一個連招之後，楊敬行再一次停下來換手運氣。景玗堪堪得了些許喘息之機，周身的血口被林中冷風一吹，感覺整個人都在透骨發顫——他已經記不得上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感覺到“恐怖”是什麽時候了。
幼時被獨孤陌關進蛇牢之中，雖然害怕，但好歹知道如何應對，不至於落到撐持不住的境地；第一次參加天下會被宋略書打斷肋骨時，也隻是一時之痛，對方並不會真的狠下殺手；即便是被楚王構陷下獄曆經折磨，可刑訊畢竟不比死戰，隻需將內心的恐懼憤怒壓抑下去，總還是可以熬過……但此時此刻，楊敬行的劍就仿佛是地府判官手中的那一杆鐵筆，哪怕隻是被稍稍擦中，便意味著距離死亡又近一分。
他不能閉上眼，因為隻要一招不慎，下一劍刺中的可能就是要害；他也不能鬆開手，因為千瘡百孔的赤霄刀是唯一能夠阻擋天一劍貫穿他身體的阻隔……入骨的恐懼讓他想起了當年雪山之中的那頭野獸——那頭仍然不時會現身噩夢之中，雙眼中隻有掠食生物本能的冷酷與傲慢的土螻怪獸，如今正與楊敬行的身形漸漸融合，裹挾著來自地獄一般的森然殺意，向著自己步步緊逼……
林中的追逐再次開始了，景玗身上的傷口還在增加，赤霄的刀鳴已經如困獸般猙獰喑啞。眼看著麵前又是一道蛇影般的青光劃過，景玗來不及收招，隻能憑借本能向後急退——劍鋒擦著腰腹劃過，將腰間的玉帶扣一咬兩段，餘勢仍舊是撕裂了腰間皮肉。景玗低哼一聲，左腳點地借楊敬行收勢之機提氣連退數步，落地時腰間卻是一陣劇痛，險些跪倒。
“小子，最後奉勸一句：認輸吧！”楊敬行負手仗劍，繞過兩人之間的一叢杏花，微微低頭俯視景玗道，“老夫並不喜虐殺。”
景玗沒有答話，杏林中一時便隻聽得見他粗重的呼吸與簌簌風聲……眼下的景玗身上已經絲毫看不到往日的瀟灑不羈了，一襲白衣幾乎被血浸透，周身無數傷口粘著裂帛浮土，搖搖欲墜，狼狽不堪。
而反觀楊敬行，除了初交戰時手握赤霄刀造成的那一道淺傷，一身布衣不染纖塵。赤霄的刀毒雖已化作紫霧漸染指尖，但想要等毒氣發作來抵禦眼前的楊敬行，簡直是癡人說夢。
恐怖，隻有恐怖，完全是碾壓一般的實力差距所造就的恐怖——持續失血與楊敬行帶來的壓力讓景玗眼前出現了幻象：杏林不見了，官道不見了，眼前的空桑城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京師武運城那巍峨高聳宛若天上宮闕一般的宮城樓宇，而楊敬行就站在這殿宇門前，仿佛攜著千萬天兵前來懲戒自己悖逆之舉的神將。
贏不了，不可能贏……一個聲音在腦中反複回響著，令他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然而幾乎同時，又有另一個聲音，在腦海中漸漸升起，漸漸清晰——
“玗兒，天地……可畏也！”父親當年擋在身前的身影從腦海中湧起，帶著刻骨銘心的思念與懊悔撲麵而來，將刀訣再一次交到了他的手中，“……大丈夫立人世間，當畏天畏地，畏父畏母，畏妻兒骨肉，畏人道滄桑……此畏非懼而伏之，乃畏而惜之也，畏之則知刀劍之重，知刀劍之重則堪千鈞之鋒……唯畏刀者，方能舉輕若重，以千鈞之力破萬世之垣……是為鴻蒙一刀！”
當年他將這一刀訣交給自己的時候，是囑咐自己守好景家和長留城，自己卻未能遵守這一約定；而如今，這一刀訣再一次被交到自己手中……父親是希望自己能守好什麽呢？
宮闕消失了，天兵消失了，楊敬行消失了，眼前出現的是十歲當年，父親站在落雷滾雪的玉山腳下，為自己擋下雪崩之勢的身影……景玗眼前一片澄明，宛若雪埋過後白茫茫一片潔淨如初的大地，“毒王”可以落敗，“白帝”或許戰負，可如今留在他體內的，便隻有十歲時，那個想成為父親那樣英雄無雙的少年。
“……大丈夫立人世間，當畏天畏地，畏父畏母，畏妻兒骨肉，畏人道滄桑……”
嘴裏默念著父親最後給予的刀訣，景玗再一次握緊喑鳴不止的凶刀赤霄，起身挺立。
“……畏之則知刀劍之重，知刀劍之重則堪千鈞之鋒……”
不知是不是流血過多的緣故，手中的赤霄似乎變得越來越重，重到讓他遲滯不已。
“……唯畏刀者，方能舉輕若重……以千鈞之力破萬世之垣……”
刀擦著滿地的杏花花瓣略略提起，花瓣如同漩渦中的漂萍一般縈繞著刀尖緩緩升騰。
“畏天地者……方得鴻蒙一刀！”
敬的是天地，畏的是天地，守的是天地，愛的是天地……如此，才不會畏懼人間的“天上宮闕”，才不會畏懼人間的“神兵天將”，才不會怕輸怕死，才知道自己真正想守的……到底是什麽樣的一些東西。
一聲悠鳴，刀身分明漆黑如墨的赤霄刀竟然劃出了一道日影般的白光，那光裹挾著滿地杏花如白龍出澗，攜著鋪天蓋地的刀氣向楊敬行迎麵撲來——數步的距離在這恍若吞吐天地的刀氣麵前蕩然無存，天一劍急退數丈，在退無可退後背抵一棵合抱粗的杏樹，運起周身所有內力貫於劍鋒，試圖抵擋這霸烈如天威降世一般的凶悍刀氣……
刀氣裹挾著杏花宛若雪暴一般席卷了整片杏林，待狂風過後，站在官道外觀戰的眾人才紛紛睜眼，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們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氣——景玗麵前足足一丈多寬的草地被完全掀翻，被刀風吹出的杏花一直飄到了官道盡頭的城門附近；而橫亙於他和楊敬行之間的數顆大大小小粗細不均的杏花樹，除了被楊敬行拿背抵住的那棵看起來相對完好以外，其餘悉數被攔腰斬斷，樹冠上徒留空枝，滿樹繁花被刀風吹得一朵不剩。
赤霄刀在完成雪練般一擊後便碎成了齏粉，景玗亦握著刀柄頹然倒下——這一刀不僅耗空了赤霄的業障殺氣，也用盡了他全身的所有內力。
而直到最後都持劍傲立的天一劍楊敬行，則是站著被“鴻蒙一刀”揮作兩截——伴隨著身後樹冠的落下，半截青劍與半截殘軀也隨之滑落地麵，塵土相和，再無聲息。
當日目睹了這一場巔峰對決終末的眾人，於他日後回憶起這一幕時，無一不認為楊敬行的死寓意著某種先前尚不明朗的征兆：畢竟楊老太傅死後，便再也沒有人能阻止淳和帝的王權治世被曆史的塵霾徐徐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