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七章 激蕩天下(5)
“這說的什麽話呢?你我雖名為主仆,但在我心裏,你們個個都是我的姊妹,焉有性命攸關時便讓姊妹代我赴死的道理?”瞿鳳娘說著,伸手按下那侍婢正解衣帶的手,旋即正色道,“地龍會的群龍不需要主人,我們隻需將道理傳遞到人們的心裏,他們自然就會化作這地上之龍……而今時局,淳和帝氣數將盡,大劫之數已在眼前,今時今夜,恐怕便是吾等先行應劫之時——各位姊妹,我們都是從風月場中一路蹚過來的苦命人,如今便要行往極樂世界永享冥福,如此吉時良辰,各位有沒有興致,與我一同行歌踏舞?”
“大娘子,您這是……”鸚哥聽出大娘子言下有自絕之意,但轉念一想,頓時便明白了瞿鳳娘如此決定的用意——數百官軍對莊內的百十民夫,力量實在過於懸殊,而如今這屋中眾人,多是年輕女子,若是落入官軍之手,下場之淒慘自不必多言……瞿鳳娘這一決定,一是表明自己不願活著受辱,二是要將有關地龍會所有分舵聯係方式與人員名單都帶往幽冥,以防自己或屋內這些親隨之人吃不住官府酷刑審訊,給地龍會帶來更大的破壞與損失。
“大娘子,您放心,黃泉路上鸚哥替您灑掃,必不會讓您踟躕獨行!”鸚哥說著,眼淚便流了下來,轉身從懷中掏出花鬱玫給的護身毒藥,打開瓶口一飲而盡,隨後作勢拜別眾人,含著淚坐到瞿鳳娘身邊,等待藥力發作。
“鸚哥,好孩子……”瞿鳳娘見狀也紅了眼眶,她伸手撫上鸚哥還略帶有嬰兒肥的麵頰,腦中閃現的全然是她與雪衣先後來到鳳鳴閣內,在自己身邊隨侍成長的點點滴滴……片刻後,瞿鳳娘似是心意已決,整理衣袂對下首眾人道,“於屋外積薪,隨後……取我的銅琵琶來!”
屋內的眾女子頓時紛紛行動起來,有人去柴房抱來了成捆的柴禾,堆積在房門周圍;有人將眾人隨身行李中有關會裏暗號記錄的賬冊都取了出來,一股腦丟入火盆之中;有人拿來了瞿鳳娘的銅琵琶以及諸般樂器,隨後都圍坐在瞿鳳娘身邊,抬頭朗聲道:
“大娘子,唱什麽?您給起個調吧!”
“今日是應劫脫殼之時,本應奏喜樂之樂,然屋外豺狼未盡,還需天公開眼,看清這人間的樁樁疾苦,件件恩怨。”此時屋外已經傳來了激烈的喊殺之聲,瞿鳳娘伸手緊了緊銅琵琶的琴弦,對身邊眾人道,“就唱慕容公子留下的那首《苦雨行》吧!鸚哥,你唱哀歌音色最好,便由你來獨唱何如?”
“好!”鸚哥已經感到藥力在自己的腹中漸漸擴散,如今五內皆如火焚一般,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麵紅氣短,心緒煩亂……然而得了大娘子的感召,她還是如同兒時一樣,下意識地振作起精神,清了清嗓子便引頸高歌道,“野有犬,林有鳥……”
隨著銅琵琶的錚然起調,屋內頓時鼓樂齊鳴——有人拿著紅牙板,有人吹奏篳篥,有人握笛有人敲鼓,恰是與屋外的刀斧喊殺之聲形成了鮮明對照……伴隨著屋外的火苗騰起,鸚哥的聲音仿佛浴火而出而鳳鳥新鳴一般,擊破了屋外的火焰嗶剝與人仰馬翻之聲,向著天空扶搖而去:
“野有犬,林有鳥。”
“犬餓得食聲咿鳴,鳥驅不去尾畢逋。”
“田舍無煙人跡疏,我欲言之涕淚俱。”
“村南村北衢路隅,妻喚不省哭者夫,父氣欲絕孤兒扶。”
“夜半夫死兒亦殂,屍橫路隅一縷無。”
“鳥啄眼,犬銜須,身上那有全肌膚。”
“叫呼伍伯煩裏閭,淺上元不蓋頭顱。”
“過者且勿歎,聞者且莫籲。”
“生必有死數莫逾,饑凍而死非幸歟。”
“君不見荒祠之中荊棘裏,臠割不知誰氏子。”
“蒼天蒼天叫不聞,應羨道旁饑凍死……”
在這悲涼而悠遠的歌聲與鼓樂聲中,莊園的一隅漸漸被火焰完全吞沒,歌聲與樂聲在火光中化作漫天飄零的飛絮星點,被狂風吹出莊外,吹過官軍刀斧組成的包圍圈,吹向整片北疆與濁河南北……最終化作風中無聲的嗚咽,再也聽不到了。
地龍會“總壇”被破,瞿鳳娘自焚而死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昆吾四隅,聞聽得此噩耗,留在石門莊園中的顧師良登時發狂,以頭擊柱,當場喋血;雪衣嚎哭昏死,被人救醒後又數度痛哭至昏厥……這邊廂玉羊正手忙腳亂地忙著救治幾度求死的二人,而景玗已經忙不迭整裝出門,前往蜀中拜會隱匿於唐家商堡中的陸白猿去了……
瞿鳳娘的死給已經陷入風雨飄搖中的昆吾國朝又添變數,幾乎也是一夕之間,地龍會一改他們往日行事低調詭秘的原則,於國中四處大張旗鼓地開始攪弄風雲:揚州境內的官府運糧船,在幾日之內便被圍在各個水路天險之中,糧留人不留地劫了個幹幹淨淨;荊州境內的茶綱、鹽綱、花果綱等朝廷漕運船隊,也悉數遭到無差別攻擊,能搬走的貨物即刻搬走,無用之物便與船一同鑿穿沉江……死去的瞿鳳娘沒有給昆吾國帶來風平浪靜,反而使得全境內的反抗聲勢愈發壯大起來。
而就在景玗回返長留城後不久,回歸會中的陸白猿占據了彭澤作為臨時總舵,向地龍會及全江湖發布了“討逆檄文”:
該篇檄文通過地龍會隱藏在各地的線人暗哨,被裝進樵夫的背柴中,販夫的腰鼓中,手藝人的行腳箱籠中,修士方家的袍袖中……就這麽在朝廷官軍的眼皮子底下被送到了昆吾各大城市中,於鬧市裏四散傳播——該篇檄文曆數了淳和帝繼位以來的種種妖象禍兆以及昏聵之舉:得位不正,好奢樂逸,不修綱紀,親近奸佞,罷黜諫言,不興武運,構害忠良,結仇為親,遇災不賑,遇敵不戰,重捐苛稅,禍國孱民……直把淳和帝及其臣僚所行之昏聵事實都昭告天下,讓天下人都知道了這多年以來各地所遇的種種不平事不義事不該事不公事的根本,都在於當朝這位天子的不作為。
檄文甫一傳開,淳和帝立刻便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不顧北疆局勢未定,他便急令兵部從揚州荊州梁州等地四處調兵,誓要將陸白猿戮屍於彭澤水上……調令發出之後,除了彭澤風聲忽緊之外,各地江湖人都感到來自朝廷駐軍的監控有了明顯放鬆。而此時已經返回西境的景玗卻異常安然地坐在石門中看書閱卷,對前來要求立即發兵馳援彭澤的顧師良,隻笑著做出了一句回複:
“還不到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