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一章 番外篇、春風無處著繁華(1)
廣瓊曾經覺得,自己的一生便是老天爺一個惡意的玩笑。
自己雖出生於王府之中,卻因為母親隻是姬妾,又不為王妃所見容,故而孩提時期的記憶中,更多的卻是來自下人的白眼輕慢與異母兄弟間的欺辱捉弄。那些王妃所出的嫡長兄們,總是會裝出一副親切的樣子,拿些新奇的小玩意兒來院裏哄她跟隨至花園,待將她引到池塘或者泥坑邊時,便一腳將她絆入水中,拿她滿身泥濘的模樣取樂。
年幼的她還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麽要遭到如此對待,隻能放聲大哭。哭聲引來了大人們,卻並沒有人願意聽她的申訴,去指責那些惹是生非的兄長,相反,唯一跑著趕來將她救出池塘的母親還會遭到王妃的斥罵,因為她的哭鬧攪擾了王妃的清靜,母親需要為看顧不力而受到懲罰。
這樣的事一再發生,一來二去以後,母親便剝奪了她走出內院的權力。那時候的她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麽明明做壞事的是哥哥們,可是被禁足在家不能出門玩耍的卻是自己;為什麽母親明明沒有做錯事,到頭來受罰的卻總是她;為什麽家中婢女嬤嬤都說母親是武林世家出身的俠女,可母親卻嚴禁自己習武,反而要她研習那些毫無用處的女紅女樂,詩書字畫?
彼時的她想不明白,卻隱隱然已經察覺到,這一切都是不對的。年幼而固執的她還沒有繼承到母親的溫柔多情,卻襲承了景家之血的肆意灑脫。母親不在的時候,她便在內院中偷偷拾撿掉落的枯枝,在腦海中想象著俠女應有的模樣,獨自操練著那些並不存在的招式……
九歲那年,梁王世子又牽著西域進貢的番犬來內院裏嚇唬她,結果番犬被她用一根枯樹枝連抽帶打,嚇得返回身來撞倒了世子……因了此事,她和母親被震怒的王妃逐出府門,她的父親梁王並沒有製止。然而誰都不曾想到想到,這一處罰卻意外救了她和母親的命。
被驅逐的母親帶著她回到了景家,因了是王府棄婦的身份,母親自覺顏麵無光,也不忍讓她出門接受凡夫俗子的評頭論足,指指點點。於是在景家的三年期間,她也隻能盡可能待在她的外祖母,景老太太院中以求庇護。外祖母並沒有允諾她請求習武的要求,每當清早,各家院內傳來子弟們習武練刀的呼喝之聲時,她就隻能隔著院門遠遠瞧上一眼,隨後便會在母親的催促聲中返回房內,繼續練她的女紅與書畫。
如果不是因為遇見了他,那麽景家對於她而言,不過隻是另一個更安全一些的囚籠;然而卻也是因為遇見了他,從此以後,天地都是囚籠,再也無處可以寄身。
十二歲那年,一向太平祥和的景府內忽然因一個少年的到來而刮起了一陣颶風——那個全身雪白的少年攜著先任家主的遺書而來,自稱是景家的嫡子,未來的家主。老太太在震驚與猶疑之間幾乎亂了方寸,卻不能不依照遺書所言,讓那名少年帶著景家子弟,去赴那場不能不赴的“天下會”。
那天她便倚在外祖母堂屋內的屏風後麵,從屏風的縫隙間一窺到了這位傳說中的表兄身影——驚鴻一瞥,過目難忘。她從未見過美得如此妖異的人,白發的少年穿著一襲白袍向祖母行禮告別,周身皎潔無瑕,不落纖塵。明明是少年特有的明淨眉目,可顧盼間卻流露出陰寒懾骨的冰冷戾氣……她小跑著離開了堂屋,一頭紮進自己房內將門掩上。無人的室內隻餘心髒狂跳的聲音,仿佛是因為她窺破了什麽禁忌的天機,所以從此,天神便要降罪於她,讓她再無寧日,讓她無處可逃。
少年歸來之日,便是“白帝”加冕之時。當他再次回到景府院內,家中質疑他反對他的聲浪終於漸漸平息下來。雖然各種各樣的揣測留言從來都沒有中斷過,但她依然很高興,他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留下來了。雖然他來老太太院裏的次數不多,每次拜見請安的時間也都很短。但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期待著能夠在他經過內院、前往堂屋的途中匆匆瞥見一眼,這日日夜夜裏不期然的等待與遙望,成為了自十二歲以後唯一支撐著她所有快樂的憑依。
她清晰地記得那一天,時值初夏,內院裏的芍藥開花了,她正坐在花蔭裏數著花瓣,等待他從堂屋內請安後再次出來……卻忽然聽見一聲“別動!”隨即頭頂上便有疾風掠過,抬起頭來時,隻見一根銀針正綴著一隻馬蜂插在不遠處的廊柱上。她猛回頭,魂牽夢繞的少年就在不到五步外的月門石道上,右手還保持著出針的姿勢,眼神卻是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連忙起身,匆促間不小心踩中了自己的裙角,一個踉蹌卻是又摔在了群花掩映裏。少年笑了,不似當年她再熟悉不過的那種嘲笑,隻是長輩對於小兒冒失的關切笑意,他看著她慌慌張張地站起身來,似無大礙,便笑道:
“院裏花草繁多,這個季節裏不免會引來些蛇蟲之物,今後賞花,記得留心些。”
說罷他便轉身離去,隻餘下她站在花間,掛著一身的露珠與花瓣,不知所措地目送那背影離開,一顆心仿佛乘風飛上雲霄,又落寞地墜入浮華亂世。如煢煢白兔,東走西顧,不知所終,唯君乃止。
再然後,梁王,他的生父被誣謀反,一族盡遭剿滅。消息傳來,景老太太連夜派人將她和母親送出關外,安置於西域某個小城之中。她甚至沒來得及跟他告別,便被斷送了一切的念想——從王府庶女,到王府棄女,再到如今的叛賊家眷、朝廷欽犯……命運再一次對她開了個巨大的玩笑,這樣的身份,意味著她再也無法踏入昆吾境內一步,也就再也無法見到他——那個曾給予她關切一笑的少年。
那根去了毒的銀針被她收藏在了貼身的錦囊內,她並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去追念他。
在西域隱姓埋名,提心吊膽,隻能靠說服自己不斷忘卻往事而勉強度日。從行走塞外的俠客嘴裏,偶爾還能得到有關他的一點消息:他又蟬聯了“白帝”之位;他的師兄弟同樣武藝超群;他在“禦前講手”中觸犯天顏;他被擒下獄……
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雖百般打聽,卻再也沒了任何有關於他的消息。直到有一天,母親欣喜若狂地奔進家中,拉著她收拾東西,嚷嚷著要返回昆吾——事情的走向再一次超出了她的想象:他不僅申冤出獄,還平反了當年梁王叛亂一案。如今沉冤已雪,她們母女便也再沒有流放關外的顧忌和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