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九章 雙城血戰(85)
當信報傳遞到景玗手中時,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在往京城進發的隊伍隨即調轉馬頭,沿著濁河一路向西,幾近馬不停蹄地回到西境……然而當穿過石門,看到已然被燒塌的城樓出現在視野中時,景玗還是發現,自己原來並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堅毅剛強,刀槍不入。
被大火燒塌的城樓之下,北門前僅有幾個老卒在灑掃被血汙成一片紫黑色的地麵,遠遠瞧見景玗帶著大隊人馬風塵而來,便沉默著讓開了道路……待打馬過了城門,眼前的一切更讓景玗難以置信:北門內原本熱鬧非常的牛馬市早就不見蹤影,城內遍地都是燒焦後的廢磚殘瓦,由青磚砌成的內城牆被整片熏黑,城內到處彌漫著濃鬱的焦臭氣息,分不清是焚燒屍骸後發出的氣味,還是廢墟本身殘留的餘燼。
穿過內城門,眼前的景物已經不能用“滿眼淒涼”來形容——原本連綿成行的整齊屋棟,如今根本找不出一間屋瓦完整的房舍;再也沒有走街串巷的行商和旅人身影,也沒有夾道圍觀長留城禦守回返的百姓人群,偌大的長留城裏如今能聽見的便隻有哭聲:老人哭兒女的哭聲,孩子哭父母的哭聲,婦人哭丈夫的哭聲,漢子哭妻兒的哭聲,唯一的生還者在遍地廢墟前哭已歿滿門的哭聲……
按照記憶中的道路來到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路口,眼前的一幕讓景玗霎時間屏住了呼吸——原本青簷白牆的高宅大院,隻剩下一堵被血跡塗成滿目斑駁的殘牆,院門前的石獸被推倒在地,庭院中伸出的老樹隻剩下嶙峋枯枝……門前不時有人抬著棺材進去,有個身穿麻布孝服的年輕人從院內走出來,對著那些抬棺材的人說了些什麽……那年輕人見景玗失魂落魄地從馬背上下來,於愣神片刻後忽然暴起,衝到跟前就是照麵一拳!
“你……長留城被破的時候,你在哪兒!你當得起這個長留禦守,當得起這個景家家主嗎?”身著孝服的景合琰瞪著景玗目眥欲裂,兩人很快就被休留和羅先一起架開,但景玗還是被景合琰的一拳打破了嘴角,血腥味頓時湧入口中。顧不上從唇邊落下的絲絲殷紅,景玗回眸看向景合琰,啞著嗓子問道:“家裏……其他人呢?”
景合琰看著對方沉默半晌,最終紅著眼睛回了句“跟我來”……一行人跟著景合琰走進院中,穿過已經沒有一處完整牆簷的院落,最終來到後院:被清整出的一片空地上,停著大大小小數十口棺材,還有十幾卷草席裹著來不及裝殮的殘破屍骨,就這麽七零八落地堆在棺材旁邊,在秋風中蕭瑟地等待著入土。
“少爺,您要的小棺材找著了……”景玗正兀自失神,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老人低啞而恭順的聲音,眾人應聲回頭看去,隻見一個老家人正領著兩個腳夫打扮的漢子抬著一口隻有五六尺長的小型棺木進來,景合琰瞧了一眼後眼眶裏的淚頓時又打下來,顫著聲指了指一邊地上的一卷草席,淒聲說道:“就擱這兒吧,扶小少爺進去……”
老家人答應一聲,指揮兩名腳夫放下棺材,轉身去抬那卷用草席包裹的屍身——那具遺骨看起來非常瘦小,僅僅一個人便可以將他從頭至尾完整抬起,放入那口隻有尋常棺木三分之二大小的壽材之中……屍骨被抬起時有東西從草席中滑落,正好掉在景玗腳邊,景玗下意識地彎腰撿起,見是一柄已經殘刃的斷刀,刀柄上依稀可見一個鎏金篆刻的“璋”字,它原本的主人,應是景家“合”字輩裏年紀最小的成員,五房老爺景天璣的幼子,今年才十五歲的景合璋……
景玗拿著刀跪在景合璋的棺材前發出一聲絕望的悲鳴,隨後便一頭撞在棺木上昏死過去。
待醒來時,天色已經完全黑沉了,屋內彌漫著淡淡的藥香,床前點著劈啪作響的炭火,卻沒有點燈……景玗掙紮著從床上坐起身來,看著在窗邊兀自垂淚的玉羊的側影,小心翼翼地問了句:“是……夢?”
“合琰剛才派人送話過來,棺材已經湊齊了,他們打算明日一早就發喪,問你……要不要去?”玉羊抬起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淚痕,止住無聲的飲泣道,“棺材……是城裏的大家夥念在家裏的諸位戍衛長留城多年的份上,各家各戶先拿了自家的壽材,一起湊上的……我已經問合琰要了名單,回頭便從石門調些食貨來,給人家補上……你如今人在別院裏,已經昏了一天了,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不必,我不餓……”景玗強撐著頭暈目眩的身體,扶著床沿啞聲道,“除了合琰,其他人呢?合珙大哥……去哪兒了?”
“合琰說帶著人上了內城門,之後就再沒見著過,連屍首都沒找著。”玉羊伸手無意識地撥動著麵前已經涼透的茶盞,如是答道。
“……那大伯人呢?”景玗接著問。
“也沒了,屍首在祠堂裏找著的。”玉羊的聲音輕得幾不可聞。
“……那三叔、四叔跟五叔他們呢?”景玗似是不甘心一般,伸手緊緊抓著床柱,抽著冷氣問道。
“……都沒了,如今這別院裏,便隻剩下老弱女眷,還有我們這些人而已。”玉羊從一旁的包裹中抽出一本冊子,起身鄭重交到景玗手中,“這是今天下午合琰派人送來的東西,說是大伯最後留下的……合琰說等家中安頓好之後,他想出去走走,不想再看見這些光景,所以還是交給你保管比較合適。”
景玗從玉羊手中接過冊子,藉由火盆發出的微光,眼睛漸漸習慣了黑暗,終於認清藍底白框的封麵上寫著的“景氏家譜”幾個大字……景玗的眼淚再次止不住地奪眶而出,然而就在淚水打落到家譜封麵上時,卻又忙不迭拭去……景玗將冊子小心地收入懷中,披衣起身,作勢就要往外走。
“你去哪兒?”玉羊在身後追問道。
“明天就發喪了,我回城去,去守一守靈。”景玗的背影看起來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就連聲音也是喑啞的,整個人宛若一瞬間被門外呼嘯的北風抽走了所有生氣,“以後就再沒機會了……我回去……再陪一陪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