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一章 雙城血戰(77)
一個月以後,就在太後壽宴正式舉辦前的最後一個旬日內,昆吾國與北狄聯姻的送親隊伍,正式從武運城出發,前往濁河以北的昆吾故土雍州地界,如今的北狄王帳所在泰澤草原,準備為兩國邊境間持續了半年多的齟齬交鋒劃上句點。
披紅掛綠、鑲龍繡鳳的皇家車儀引來了沿途無數百姓的圍觀,除了鳳輦中那位名不見經傳的廣瓊公主,昆吾國此行還一並送去了金銀玉玩、綢緞珠寶、精鐵瓷畫等諸多陪嫁,作為展示和親誠意的禮物……綿延數十裏的車隊儼然是一道移動的風景,帶著昆吾王室的富庶與局促,謙卑與驕矜,庸弱與浮誇……一路向北緩緩延伸至王師已然遺忘的故土,將公主送往他國的王帳。
鳳輦之中,身著火紅彩鳳嫁衣,容姿明麗的廣瓊麵上沒有一絲情緒波紋。分明臨行前聖上額外開恩,從城外特意接了她母親趕來,有意讓她們娘倆再見上最後一麵……淳和帝是那種喜歡看他人之間那種戲劇性情緒場合的庸人,隻可惜廣瓊沒有給他這一次得償所願的機會——母女最後惜別的全程唯有母親在瘋狂地哀嚎,哭泣,懇求天子不要將她唯一的骨肉送往異國他鄉;然而廣瓊全程都漠然地仿佛一尊泥塑木偶,她隻是在見到母親趕來的一瞬間象征性地紅了下眼圈,全程竟然沒有發出一聲哭叫,冷漠的仿佛已然被抽走了靈魂一般。
看著眼前這個扯著自己不放,哭到發髻歪斜,妝黛脫落的中年女子,廣瓊隻覺得陌生——分明自從梁王府被抄沒之後,在很漫長的一段時間內,便隻有她們母女在西域相依為命……然而廣瓊此刻在心中,卻下意識地對母親感到厭惡與疏離——不僅僅是因為她在眾人麵前的失儀與歇斯底裏,也因為自己自打出生開始,便被迫烙上了“與她相同”的烙印。
母親年輕的時候據說生的很美,是景家上上代家主老爺的掌上明珠,亦是景老太太所出的六個子女中唯一的女兒,因此尤為得寵。然而也與其餘的景家子女不同,母親因寵持嬌,又不喜練武,所有技藝中學得最勤的竟然是女紅與書畫……身為武林世家的女子,母親從來沒有過身為江湖中人的自覺,她幾乎就是合玥的反麵,她期待的是另一種遠遠離開江湖意氣,遠遠離開市井塵煙的人生。
然後,在那次由先任梁王舉辦的春遊圍獵活動中,仿佛是命中注定一般,母親遇到了當時的梁王世子,後來繼任梁王之位的父親。
父親年輕時據說也是鮮衣怒馬的英挺少年,莫非如此,恐怕也不會令母親著魔……總之春獵之後,母親便在景家發了魔怔,立誓非梁王世子不嫁,景家上下都拗不過這個仿佛從根骨上就跟祖宗血脈背道而馳的孩子,最後景老太太終於妥協,拉下老臉托了眾媒,陪上一份格外豐厚的嫁妝,送她去給梁王世子做了姬妾。
如此便有了她,當時還不是縣主的一個庶出的丫頭片子,在梁王府內飽受王妃與其他嫡出子女白目欺淩,從來沒有在王府中感受到身為王家子女的優渥與驕傲,從來不曾敢在王府中肆意奔跑、叫嚷,朝著她的生身父親大聲叫一聲“爹爹”……記憶中的父親永遠是那個高高在上,若即若離的“父王”,母親每次帶著自己去見他時都要額外叮囑自己要守禮儀,知謙卑……使得廣瓊的記憶裏“父親”便隻是個高大威風而模糊的影子——她幾乎從未抬頭看清過他的臉容。
九歲那年,因為一次小錯,她和母親都被梁王妃從王府中趕了出來,不得已回到景家寄身……母親對此深以為恥,但她卻仿佛出籠的小鳥一般,感覺自己找到了全新的、活泛的天地——這裏有外祖母的偏疼,有謙和守禮並不把她當外人看的婢仆,有眾多的親人叔伯以及表兄妹們可以一同玩耍……最重要的是,這裏有機會可以跟著家中武師們一起習武!誰曾想過幼年時的她是真的喜歡過練武的?天性中的跳脫與不安分終於遠離了王府的束縛逼仄,於景家世世代代的武學氛圍中,她似乎找到了新生。
但是母親卻極不喜看到她練武,每每看到便要責罰——在自家院內,母親依然以梁王姬妾自居,也不知是從哪裏來的判斷和自信,母親堅持認為父親有朝一日一定回接她們母女回去,有朝一日一定會扶自己成為側室乃至王妃,有朝一日一定會讓所有瞧不起她們母女的人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天作之合、獨寵一身……因了有著這樣的自信,母親堅持不願讓廣瓊習武,堅持讓她在女紅與字畫的熏陶下漸漸變成“另一個自己”,堅持將她培養成一個更適合王府審美的金枝玉葉,而不是景家的女兒,西境世代的江湖兒女。
廣瓊是個敏感而懂事的孩子,她順從了母親的偏執,直到遇見了他。
十二歲那年,一個從西域回來的少年打破了景家多年的平靜——少年隨身帶有先代家主、現任白帝景天罡的信物與遺書,自稱是天罡伯父的獨子,回來便是要率領景家衛冕這一屆的“天下會”……這個今後會翻覆景家內外平衡,繼任了“白帝”稱號與職守的少年,便是景玗,她的表兄。
世人都說“白子”會為家族帶來噩運,母親曾經對此深信不疑——因為那個少年在贏得“白帝”之位回歸景家後不久,便傳來梁王涉嫌巫蠱詛咒天子,被抄家沒府的消息。景老太太連夜將廣瓊母女二人送上前往西域的馬車,從此便是一別八年,再回到長留城時,便已經與外祖母天人永隔,也獲知他已經娶妻的消息……
因為母親的選擇,她變成了一個異類:一個即無法融入景家,也始終沒有被皇室真正承認過的異類——天子賜予她的縣主之位,更多是出於對劉老太妃的垂憐,以及對當年梁王一案錯判的補償。但是一個沒有王室宗親、父兄庇護的縣主,能夠在遍地虎狼的朝野之中如何搏得一片立錐之地?這一點母親從未替她想過,母親隻覺得這是天命對她們遲來的補償,是父親在天之靈對她們的眷念——她似乎永遠都活在一場醒不過來的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