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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番外篇、可惜明年花更好(3)

  這一個白天,他都在領地中拚命地幹活:從馬廄到牧場,從井欄到柴房……人們都以為這個奴隸少年是在用工作來發泄心中無法排遣的鬱憤,然而沒人想到,他其實是在用這種方式,再一次確認早就已經埋在心中的逃跑路線,再一次確認領地中所有可以利用的罅隙與漏洞。


  哪怕隻有自己一個人,他也一定要保住她!熾烈的日頭下身形單薄的少年在心中暗暗發誓。每天主人晚餐後的半個時辰,絕大部分的奴仆都會被遣去吃飯休息,這時候是一天中整個領地裏防禦最鬆懈的時機,也是他帶走妹妹的最後機會。


  可是到了傍晚,當少年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回到窩棚裏尋找妹妹時,卻從母親嘴裏聽到了讓他絕望的回複:


  “主人把她帶走了。”枯槁的女人仿佛失去了體內的最後一點點魂魄,隻是在火堆邊埋頭幹著永遠幹不完的雜活,頭也不抬道,“晚飯後就走了,很快就會結束的。”


  這個她曾經最最疼愛的小女兒,她連保留她哪怕最後一刻鍾的勇氣都沒有。


  少年悵惶地衝出窩棚,一路奔向主人所在的帳房——還未等接近時便聽見從中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少年衝到近前,嘶吼著想要破門而入,卻被守在門口的管家死死攔住……幾分鍾後從裏麵傳來了主人沉悶的聲音:


  “讓他進來吧。”


  管家應聲放手,少年一頭衝進帳房,看見正在更衣的主人和他背後的小小一團白影:影子一動不動,在昏暗的帳房中顯得有些輪廓模糊。他失神地走向前去,卻看到草草掩蓋的氈毯底下滲出了淋漓的鮮血——那雙比葡萄更嬌豔生動的黑眼睛此刻正死死盯著空茫的床幃,已經再也合不上了。


  “把她弄出去,然後把床鋪收拾幹淨。”主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動作快些,別耽誤了我休息。”


  少年的雙眼沿著床幃移動,最終鎖定了被主人掛在床頭,用以防身的那把彎刀。


  刀尖沿著鎖骨向下,第二第三根肋骨之間就是心髒……原來殺人並不比殺羊更加困難,原來人的血也並不比羊的血更加高貴。


  在當場誅殺了主人和管家之後,少年提著刀按照計劃的路線,從馬廄中搶了馬一路奔向未知的荒野……他沒有既定的方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再繼續活下去,他的世界已經什麽都沒有了,除了一具同樣殘破到不忍直視的臭骸以外,如今的他在這片茫茫大地上一無所有……他隻是驅馳著馬不斷跑著、跑著……他隻是想遠離身後那個噩夢般的地方,遠離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遠離那個什麽都沒能做到的自己。


  在沙漠中不間斷地跑了一天一夜後,馬終於一頭栽倒在地上當場咽氣。少年被從馬背上甩了下來,滾落在沙地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印子……黃昏已然降臨,又一個黑影即將到來。沙漠中的夜晚是各種捕食者與獵物蠢蠢欲動的時刻,兩天沒吃沒喝的少年無力掙紮,也不想掙紮,他隻想在寧靜的沙風中獨自迎來最後一刻,他隻想再看一次那雙會笑的、黑葡萄一樣的眼睛……


  然而這樣的願望最終卻再次落空,當最後一片晚霞消失於天幕盡頭時,他聽見身邊傳來清脆悅耳的腳鈴聲,以及一個比鈴聲更加悅耳的聲音:


  “好像還活著,還是個孩子嘛!”


  憑著最後的一絲力氣,他勉強睜開雙眼,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仿佛是上天垂憐一般,聲音的主人竟有著一頭黑發和一雙同樣美麗的黑眼睛,此刻那雙眼睛裏正倒映著自己的樣貌,流露出擔憂之情道:

  “你沒事吧?要不要緊?還能起來嗎?”


  少年滿足地閉上了雙眼,任由黑暗將意識拽入無邊無盡的虛空之中。


  然而事與願違,他最終還是沒能死在那片空寂遼闊的荒原之上。


  醒來的時候,兀漠兒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輛顛簸的篷車內。四周堆滿了五顏六色的帷幔、彩綢、樂器和各種道具,使得車廂看起來分外狹小。他掙紮著動了動胳膊,發現身上蓋的除了氈毯以外,還有一塊羊毛編織的女人的披巾,披巾邊緣還綴著別致的刺繡與銀片,看起來與狼狽的自己分外格格不入。


  “誒,你醒啦?”聽見披巾上的銀片撞擊所發出的叮當聲,一個聲音從樂器堆後麵飄了過來,緊接著是一個飽含好奇與關切的笑容,“感覺怎麽樣?要不要吃點東西?”


  “……這裏是?”少年支撐著胳膊歪歪斜斜地坐起身來,眼神中滿是警惕和防備——盡管在模糊的印象之中,他還記得自己在昏迷之前,似乎見過眼前這個黑發黑眼的豔麗女子,但即便如此,也並不能打消他對眼前所有活著生物的敵意與警戒。


  “這裏是我的車隊呀,我叫檀吉娜,是這隊花車的領班。”女子看了眼少年下意識往後腰摸索的動作,隻是垂眸笑了笑後便放下手中的縫補活計,從腰間解下一個小水囊,拋給少年道,“昨夜風大,所以在你身上多蓋了些東西,你身上帶的物事放在枕頭底下……這裏麵是馬奶酒,距離下一個城鎮還有些距離,車上沒有多少能給病人吃的食物,你先將就著對付一下吧。”


  聽罷女子的話,兀漠兒隨即回頭,果然從充作枕頭的布團底下摸到了自己的彎刀。在摸到刀柄的那一瞬間,他的身體明顯鬆懈了下來,但瞬間便又恢複了初醒時的緊繃,小心抓過被拋在麵前的皮囊,擰開蓋子,往嘴中灌了一口。


  馬奶酒並不熾烈,但少年從未喝過酒,僅僅一口之間仍是被嗆得連連咳嗽。見少年似乎不勝酒力,女子連忙又遞過了另一個大皮囊來,一邊伸手拍撫著少年的背脊一邊安撫道:“誒喲,不能喝酒便直說嘛……來來,這個是水。”


  少年端起水囊猛灌了兩口,終於衝淡了喉中那不適的燒灼感,他將兩個皮囊都遞還給了眼前的女子,語氣冷漠而疑惑:“為什麽要救我?”


  “不為什麽呀,隻是覺得讓這麽俊俏的孩子被扔在沙漠裏喂胡狼,實在是一件容易遭天譴的事情。”女子從少年的氈毯上拽過羊毛披肩,順手便圍在了自己背上,同時目光下移,看著少年單薄的胸膛道,“而且我們也很有經驗,車隊裏多得是跟你一樣的孩子。”


  兀漠兒順著對方的目光眼神下移,隨即抓緊了胸前的衣襟,掩蓋住鎖骨下方那個醜陋的黑色烙痕。女子卻似乎不以為意,隻是盤膝坐在他麵前,接著問道:“你是從哪裏來的?叫什麽名字?”


  見少年咬著嘴唇並不作答,女子無奈地笑了笑,接著解釋道:“沒有別的意思啦,隻是我們經常需要在各個城邦之間表演旅行,倘若因為不知情而去了你來的地方,讓你再被抓回去可就不好了……所以可以事先告訴我們,好提前計劃路線嗎?”


  “……不要去北邊。”少年遲疑了片刻,終於吞吞吐吐地說了實話,“我叫兀漠兒。”


  “喔呀,幸好我們是往東走的!”女子聞言,似是聽見了什麽令人高興的趣聞一般,咧嘴綻開了一個愈發明媚的笑容,“那麽,兀漠兒,歡迎加入我們的隊伍!”


  誰說要加入你們了?少年疑惑地瞪了一眼麵前莫名其妙的女人,卻最終沒把這句心中的詫異脫口而出——眼下除了跟著他們走,他似乎的確無處可去,而且不知為什麽,自打第一眼看見眼前的女子伊始,他便毫無理由地感覺對方可以信賴,當然,也並不全是因為女子發色跟瞳色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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