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南疆疑雲(68)
出城行了不過四五十裏,路邊便有莊客來迎——陸白猿的新竹山莊位於兩座小丘陵之間的溪穀中,四下裏綠竹環繞,清泉抱石,鳥鳴啁啾,風聲簌簌……竟是個格外風雅怡人的幽靜所在。待進得莊門,早有莊客門人將沿途石道灑掃幹淨,將一行車馬徑直引進了位於山莊一隅的一間獨立小院中:小院白牆黑瓦,蒼鬆翠苔,分為前後兩進,中間有影壁相隔,門前有柳蔭掩映,屋後便是俊秀山色,景色十分優美。
“真沒想到,京城附近竟然還有這樣的去處!”即便挑剔如景玗,待進了小院房門後也是由衷讚歎。眾人將車馬引至院內,卸下行李,開始自行安排房間……待過了大約一個時辰後,陸白猿才乘坐車馬姍姍來遲,徑往門內探望景玗。
“鄉野陋舍,不知景大人可住得慣否?”陸白猿笑意盈盈地大步走進院內,身後竟還跟著宋略書與瞿鳳娘,景玗與慕容栩彼時正在堂前整理隨身藥物,聞聲連忙起身整衣,快步出門迎接。
“不知陸老前輩前來,有失遠迎,萬望贖罪!”景玗與慕容栩一前一後迎出門外,對著陸白猿便是躬身一禮,“未曾想到老前輩竟以如此寬淨雅舍收容我等,實是受之有愧。先前的救命之恩尚未清償,如今卻又叨擾若此,卻是叫景某……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無妨,這院子本就是我們為了一位老友所建,如今他無緣前來,便留你們暫歇,也是緣分一場。”陸白猿聽出景玗話中有話,當下也不避諱,引著眾人走進廳中坐下,將瞿鳳娘引薦於景玗。兩人見過,各自致禮。瞿鳳娘抬眼打量了景玗一番,似是在暗自揣摩,末了忽然沒頭沒腦地遞出一句:
“景大人幼時,可是在玉山腳下白氐村落中待過?”
“正是。”景玗聞言也是一愣,“敢問大娘子……可是哪裏的故人?”
“既如此,景大人是否識得此物?”瞿鳳娘聞言並不回答,反而從懷中掏出一支玉笛,遞給景玗道。景玗滿腹狐疑地接過,可乍看玉笛時竟意外覺得眼熟——手中的玉笛不過一指粗細,二尺長短,笛尾纏繞著翠色絲絛,伸手摩挲,便隱約感覺笛身上有些硌手,待細看時,卻見笛身下方陰刻著一隻飄逸的飛鳥,底下還有一個細瘦淩厲的“翎”字。
“這是……”景玗正在回憶到底是在何處見過這支玉笛,身後的慕容栩卻已經脫口而出,“這不是碧鳶先生的笛子嗎?”
“沒錯!”一經點醒,景玗也隨之想起了玉笛的出處,隨即抬頭望向瞿鳳娘,“您是……”
“碧鳶先生瞿青翎,正是先父。”瞿鳳娘的一句話,便讓景玗和慕容栩都愣在當場,“而先父正是地龍會的創始人。”
“這麽說,您才是……”慕容栩聽出了對方的弦外之音,連忙求證道。一旁的陸白猿撚須頷首,證實了慕容栩的猜測:“沒錯,事實上,大娘子才是我地龍一會的真正門主。尋常處事時各地門人雖以老朽為尊,但實際調遣各個舵主運籌帷幄的,還是大娘子。”
“見過師姐!”景玗與慕容栩聞言,連忙振衣起身,朝著瞿鳳娘鄭重行禮。碧鳶先生雖隻是二人的蒙師,但講述經典時那些精妙的論賦與博大的見解,讓二人於至今回憶之時依然言猶在耳。兩人雖然自幼生長在異族他鄉,但對於昆吾境內的先進文化卻並不陌生,甚至相比國中的普通私塾,兩人的文辭造詣與風雅趣味還尤勝一籌,這便全然是要歸功於那位名不見經傳的碧鳶先生所賜的。
“十數年不知恩師行跡,如今終於得悉,卻已然仙去了麽……”景玗手握玉笛,心中不竟有些淒然。母親早逝,父親又時常出門遠遊,每當追思自己的童年記憶,竟有一多半是在碧鳶先生身邊度過的,相比生父景天罡與師父獨孤陌,蒙師碧鳶先生才是夢回兒時最慈和親近的存在,如今一別十一年,音容教誨猶記耳畔,卻不想猝然得知的便是先生已經辭世的消息,不由得二人不歎息無常,心生感舊之哀。
“……二位師弟也不必過於傷懷,先父是為了大義獻身,故而辭世之際並無遺憾。”瞿鳳娘抬袖拭了拭眼角的水汽,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斂容說道,“二位師弟既然認得先父遺物,便是我等所要尋找的人無疑——這裏有先父遺下的一封書信,曾點明一定要親手交予你們,如今既然已經見到正主,便請覽信一觀。”
景玗將玉笛交還給瞿鳳娘,又從對方手中接過一紙信封,挑開封漆,取出厚厚一疊信箋——信紙上儼然是與玉笛上走勢相仿的淩厲字體,信字如下:
“景玗、慕容栩親啟:”
“此去經年,春來夏往,不知寒暑幾何。然雖闊別已久,思及二徒,掛念之情不減當年。雖為蒙師,亦情同父子,不知你二人是否無恙,於彎月城中食宿起居,可否習常?於獨孤陌門下習藝學武,有無精進?山高水長,不知重逢何日,然惦念之心無關歲月,唯祈二徒思憶當年秉燭夜讀之樂、吟詠比賦之興,不至漠然相忘……”
“……為師素知你二人聰慧異常,將來無論文武智謀,必有大成。然為師亦無法時時相隨,與你二人指點迷津,規劃通途……為師一生所求,不過‘公義’二字!遙想當年孤憤,為此二字不惜一腔血勇,以致功名全抵,家破人亡,幸遇天罡兄仗義出手,才得以苟全性命……而今天罡兄辭世,你二人已入獨孤陌門下,為師再無掛礙,山海血仇,不可不償!故為師此去昆吾,必是虎狼環伺、刀光劍影之途……無緣扶持二徒成才立業,實為一憾,萬望恕諒……”
“……如今昆吾北境故土,為戎狄蹂躪,生民凋蔽,淒慘至極,無力言述……而朝廷苟安一隅,天子奢靡無度,重文抑武,君相離心,無有遠謀。南渡之民北望而不可返,北遺之民南哭而不可得,天下至悲,不若於此……是故為師除了卻一己私仇之外,亦不可不念蒼生多艱,此為籌建‘地龍會’之本意……”
“……你二人將來若回歸本國,有緣重逢,或可體諒為師拳拳之心。若無緣得見,則信物親筆在此,為師懇請,望二徒能夠念及昔日之誼,並體察黎民淒苦,助我等同門一臂之力……天龍不雨,則地龍代之!為師以一介狂生之癡妄,匯合天下英傑,共創此會,若能得見天下歸一,百姓安居,便無他願……”
待將長長的一封親筆信看完,景玗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與其說這是一封來不及寄出的敘舊之信,不如說是一封托孤的遺書——隻不過托的不是人,而是瞿青翎親手創立的地龍會,是他統和昆吾南北,驅逐戎狄、庇佑蒼生的未竟之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