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南疆疑雲(59)
上元夜後,整個天虞城內頓時天翻地覆:但凡是有子弟應邀花月席的人家,家家宅邸不寧,府府人心不安,天虞城內的郎中跑完這家跑那家,個個不得鬆閑。
在這籠罩了一城豪門富戶的陰雲之中,又尤以楚王府的最為深重——直到正月十六卯時,被踩踏成重傷的姒昌才被人抬送回來,至今高燒不退,囈語連連,昏沉不醒;而昏迷了一宿的世子則到天光大亮後才蘇醒過來,道出有人假扮姒昌,盜走他代為保管的書契信物,這番言辭,更是讓整個楚王府都為之心驚肉跳;待到晌午時分,又有別苑家人來報,有人夜扮姒昌入得暗香院,於四更時縱火燒了壽延堂並三間正院,如今不知去向……
除了以上這些件件樁樁煎熬人壽的內憂,無數紛至遝來的外患也讓楚王府內尚存不多的主事人疲於應付——自上元夜後,便不斷有人登門央告,請求王府賜予解藥;同時全城風傳“詛鬼”為楚王府所出,王府門前的大石獅被人趁夜淋了狗血,沿街的幾間院落內,也時常遭人丟棄石瓦汙穢;家人門子往往一上街便遭人毆打,無人膽敢獨自出門辦事……由於日夜處在擔驚受怕之中,原先便體質孱弱的楚王妃被嚇得心痛發作,一病不起,給本就風雪飄搖的王府又添一亂。
相比閉門謝客的楚王府與噤若寒蟬的天虞府尹,以天虞城近郊為中心,不斷向周邊擴展蔓延的“流民歸鄉”行動卻是進行地如火如荼:在地龍會的暗中主持與昭告下,無數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餓殍流民們冒著春寒,攜著怒火,一批又一批地回到了自己世居的故鄉。
在聽從了地龍會的宣傳教誨後,被消除了“詛鬼”是祖上惡業這一思想禁錮的流民們爆發出了令人驚歎的力量與熱情;因了有“一善堂”的大夫作保可以醫治“詛鬼”之毒,他們敢於徒手去田地裏捕捉毒魚,清除禍根;他們手持最簡陋的樹杆石瓦,卻敢於冒著家丁打手們的拳腳棍棒,一鋤頭一耙子地拆毀了各地豪強正在修建的田莊別苑,嘶吼著向那些錦衣玉食的人們討要原本便屬於他們的故產家園……
因了楚王府威信掃地失勢在即,南疆各地的貴胄豪強也紛紛開始轉移家財,隱匿證物,割裂關係,各地新建的田莊反而變成了他們手中的燙手山芋,扔也不是保也不是的猶疑態度,無形中卻促成了各地“歸鄉”運動的蓬勃發展……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南疆被流民自發奪回的田莊便有十餘座之多,清理返還良田四百餘畝,南疆持續了三年多的民田拋荒,於今年早春終於轉為了歸鄉重建的勃勃生機。
與此同時,促成了這一切轉變契機的“枕月樓骨幹”一行也早已連夜北上,在“地龍會”各地分舵接力跑一般的護航接應下,終於在正月二十二日午時抵達京城。慕容栩與宋略書當天便鳴冤奏報,向當朝太傅楊敬行呈交從楚王府及別苑等處搜集來的證人證物,告發楚王一係於南疆屯田設堡、裏通西戎、意在謀反之罪。
楊太傅連夜入宮麵聖,呈交證物,滿朝震驚。天子於一夕之間頒發數道手諭:著使者領兵前往天虞城,抄沒楚王府,府內一應上下人等全部收押,待逐一審問後再行發落;著禦史台與吏部清查三年來與楚王府來往密切的內外官員,兼與先前各地官員田產來源不明一案並案徹查,凡有嫌隙,當即停職,監候查辦;著戶部清查楚王一係侵吞民田具體詳數,以作對證;著大理寺立即釋放蒙冤入獄的白帝景玗,連夜提審朱皇明載物與青君柳相徭,篩查漏網之魚……
被愁雲慘霧籠罩多時的南疆與西境,於一夜間撥雲見日,乍破天光。翌日早間,楊敬行在自己的官邸中延請宋略書與慕容栩,親自斟酒,舉杯一禮道:“老夫代先帝與南疆百姓,謝過二位匡扶社稷之功!”
“吾等皆為昆吾國民,區區分內之事,何足掛齒。”宋略書也端起酒杯,向著楊敬行遙遙頷首一禮,兩人同時仰脖一白,將杯中酒啜飲幹淨。待放下酒杯,楊敬行凝視著宋略書的神情,忽然捋須笑道:
“說來慚愧,當日你以‘衡天’之名,許我三月之約時,老夫並未十分相信,沒曾想你們果真在三個月內找到了楚王通敵的鐵證,為我昆吾百姓免去一場無妄刀兵……‘鐵尺衡天’名副其實,老夫畢生最敬忠勇信義之人,不知賢弟可願與愚兄結交,共同入朝輔佐聖上?”
“多謝楊兄看得起,隻是愚弟自幼長於江湖,閑雲野鶴慣了,實是不耐這宮中繁縟。”宋略書也笑著拱一拱手,婉言謝絕了楊敬行的邀請,“然楊兄若有所求,隻需向天下張榜索我便是——縱是山高水長,愚弟亦自當日夜兼程,風雨無阻,聽憑楊兄差遣!”
“嗬嗬,隻恐到時你便如那潛淵之魚、騰雲之鶴,怕是張榜也找不到你啊!”楊敬行也不勉強,撚須一笑便將話題掩了過去,轉頭見慕容栩一臉憂色無心飲食,似是有心事的模樣。楊敬行轉過頭去,微微笑道,“你便是那白帝同門?”
“是。”慕容栩起身振衣,躬身一禮,“在下慕容栩,見過楊老太傅!”
“不必拘禮,之前鳴冤之時已然見過,今日家宴,便不必如此拘束了。”楊敬行伸手示意他坐下,端詳著慕容栩的表情道,“作何沉吟不語?可是有何隱情未曾托出?”
“並沒有,隻是……”慕容栩心中記掛著景玗的安危,卻不知該如何向楊敬行催促告辭。楊敬行思量片刻,終於悟到眼前的年輕人是在憂心同門處境,釋然笑道:
“莫慌,你們離開後不久,那白帝便始終稱病,老夫也由著他不再提審,一應飲食醫藥,均是由宮內司檢查後方能供給,因而從未出過什麽差池……如今聖上已然降諭洗冤,他便是清白之身,橫豎不差這幾個時辰。這幾日案宗冗雜、事務繁多,待大理寺交接完畢,自會放他出獄,無需擔憂。”
“那……便多謝楊老太傅照拂之恩!”慕容栩總感覺心中有些隱隱不安,但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隻能聽從楊敬行的安排,繼續陪著兩個老人飲酒抒懷……隻是他不曾想到,便是這幾乎塵埃落定後的幾個時辰內,大理寺獄中卻發生了一件不為人知的“小事”,而這件事的發生,卻是幾乎要了景玗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