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南疆疑雲(40)
明天便是折花會正式開始的日子了,整個天虞城內似乎都彌漫著一股雀躍而喜慶的脂粉香味,不獨西坊街內的店鋪樓子,城裏但凡整齊些的旅館客店、酒肆茶莊,早已都盡皆打掃了屋舍,裝點了門楣,以期這兩年一度的盛會能給自家賬麵上多充斥些銀錢數字;而作為滿城焦點的西坊街北裏巷,更是樓樓張燈結彩,家家畫壁彩繪,就連映春湖尚未完全結凍的湖水都是胭脂色的,真真是美人雲集,環肥燕瘦,爭妍鬥豔,好似仙苑畫境一般,直讓慕名而來的王孫公子們流連忘返,目不暇接。
然而就在這佳節將至的檔口上,亦不是人人都喜氣洋洋——黃昏時分,鳳鳴閣內駛出一輛馬車,其中坐著的,正是易了容的慕容栩、花鬱玫並王全德三人。慕容栩今天是近日來難得的男裝打扮,王全德已然被易容成了一個病體奄奄的老漢,以掩飾他尚未痊愈的傷勢;而花鬱玫則是護送老父回鄉養病的“女兒”。兩人的妝匣行李中,封著一個並不起眼的釀菜壇子,裏麵裝著王元初火化後剩下的骨殖。
“非常時期,實在無法做到讓你帶著先父全骸回鄉,隻能洗骨而葬了。”一片沉寂的車內,還是慕容栩先開了口:“那天因你傷情緊急,我一心想著盡快找大夫與你醫治,卻沒想到他會在這時醒來……在這件事情上,我要向你賠罪!”
慕容栩說著便深深低下頭來,王全德隻看了一眼,便轉頭合上雙眼道:“不怪你們,我能撿到這條命,已是要多謝你們當日搭救……何況我也知道,倘若沒能遇上你們,就讓我爹的腿那麽爛著……走也是遲早的事。謝謝你們這幾日的照拂之恩,我王某不是不知恩義之人,今後就算分道揚鑣,但隻要是與你們相見,我必禮讓三分,絕不過河拆橋,以怨報德!”
王全德如此耿直的回答,倒是將半真半假的慕容栩給噎住了話頭。花鬱玫見兩人間又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之中,隻得咳嗽一聲,將話題岔開道:
“昨日一早東市便有人來打探過你們父子的消息,幸得我們天不亮便安排了替身上船,他們如今應該已經是追著鉤子去了……但一會兒到了碼頭之上,還是要小心為妙,切不可讓人瞧出破綻來!隻要能出了天虞城,我們便四處都能找著接應,到那時便好辦了。”
花鬱玫所說之事,正是慕容栩等人籌劃的,針對楚王府後續搜羅王氏父子的應對之舉:在用計逼死王元初後,慕容栩料到楚王府定會對王氏父子的下落大為上心,故而連夜將宋略書與地龍會中另一名門人改換成王家父子的模樣,托花鬱玫和瞿鳳娘等人想辦法趕在黎明前送去碼頭,趕最早的一班船出城……雖是如此安排,卻故意在上船前讓宋略書與船家爭執,惹人眼目,故而楚王府派來的人甫一打聽,當天上午便也有一撥家丁打手模樣的漢子強租了船,急往城外追去了……
慕容栩對宋略書的武力值十分放心,此刻他放心不下的,倒是另一件囑咐對方盡可能辦到的事:王氏父子本是扳倒楚王最有力的人證,然而如今王元初已死,王全德所知甚少,又不適合用計激將。並且慕容栩也並不願意在計殺王元初後,再讓王全德因作證告發皇親而獲罪受刑……故而如今,除了必要的尋找物證之餘,慕容栩便與瞿鳳娘商定了又一則“以假換真”之計:即是用假的“王氏父子”做餌,引誘王府武師家丁出城去追,這才方便於外圍設伏,好捉得一個真的“王府內證”回來,留著來日好借題發揮。
然而以著宋略書的性情,倘若真的激得他性起,鬼知道他能不能記得如是囑托,及時收住手留個活口……慕容栩伸手撫了撫眉宇,努力讓自己不再操心這些已經鞭長莫及的事務,順著花鬱玫的話題隨口問道:“王壯士此去,欲投何處?”
“我想……先回一趟南平郡,我娘當年落葬在那裏,我想先回去收斂她的遺骨,隨後跟父親的一起,歸葬到少室山上去。”王全德睜開雙眼,透過車簾望著北方,似是能透過這江南名城蕭條的冬景,看到遠方巍峨崇峻的群山一般,“我爹的故鄉……應該是回不去了,但他在世時,時常與我談起當年在少室山中,與娘相識的種種,也後悔過不該帶我們母子涉足中原……如今他們倆都沒了,但我依稀覺得,比起這南疆來,少室山會是父親更願意長眠的埋骨之地吧。”
一番強斂悲慟的肺腑之言,引來的自然是又一陣唏噓……好在不久之後便抵達了碼頭,慕容栩與花鬱玫才收攏了神色,扶著王全德走下馬車,登上早已安排好的船隻。一路上順風順水,倒是沒有節外生枝……慕容栩站在碼頭上與花鬱玫揮手作別後,便登車回到鳳鳴閣內改換女裝,趕往枕月樓為開幕在即的折花會鋪墊去了。
然而前腳剛剛踏上粉刷一新的門廊台階,慕容栩便察覺到了枕月樓內,今日不同以往的異常氣氛——時辰分明已是午後了,可是偌大的門廳前卻沒有一個姑娘小廝站在外邊招呼攬客,若說是魏媽媽托大,卻趕在這折花會即將開幕的節骨眼上,也未免太跟銀子過不去了。
“仙兒!你可回來了!”慕容栩剛剛踏進樓內,便見到一個扯著手絹哭得胭脂都褪了色的人影從姑娘堆裏衝了出來,直奔麵前——來人正是魏媽媽,見了慕容栩仿佛是捉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手緊扯著他的衣袖另一手甩著帕子哭天抹淚,“仙兒啊!你是王府裏送進來的人,可要替我們和你鶯兒妹妹說句話啊:眼見著折花會明兒就要開始了,我們可不能沒有四公子撐腰啊!”
“誒,魏媽媽你先別哭,什麽四公子?”慕容栩一邊後退一邊用胳膊微微托住魏媽媽的手肘,避免對方把眼淚鼻涕一股腦地往自己身上蹭。這邊魏媽媽正哭得如喪考妣,那邊玉羊和景合玥也湊上前來,表情複雜道:“其實……是剛才……王府裏派人來傳話說:因為府裏最近有要務纏身,四公子無暇他顧,所以直到過年前……他都不會來樓裏坐了……”
“哎呀!這可怎麽辦呀!我苦命啊!在西坊街熬了這麽多年,好容易今年捧紅了鶯兒這一支花,結果臨了會前,金主跑了啊!”魏媽媽聞言,哭得是更大聲了,“這要我可怎麽活啊!我招牌都打出去了,折花席都搶下了!白花花的銀錢都鋪一路了!現在整個天虞城都知道鶯兒是四公子的人,四公子不出麵,誰敢再買她的席啊!讓我這會兒到哪再找人給摟著啊?這是要讓全城老少都看我的笑話啊……”
“這……”慕容栩聞言也是愣了,前些日子裏是他一手策劃了針對王氏父子和楚王府的連環計,可是卻萬萬沒料到會引出如此後續——王氏父子的出現顯然驚著了楚王府,因而也讓姒昌被勒令禁足。慕容栩抬頭在眾姑娘堆中掃了一眼,卻見向鶯兒毫無愁態,正一臉霜寒地看著自己。
之前因為時間緊迫,慕容栩他們還沒來得及將向鶯兒引薦給瞿鳳娘等人,故而也還未來得及徹底將這姑娘為親報仇的私怨徹底轉化成為大義獻身的覺悟……眼看著向鶯兒此時的表情,慕容栩心裏猛一咯噔:這姑娘的衝動與決心他是見識過的,這會兒要是不能趕緊想辦法把她安撫住,指不定她會為了去找姒昌報仇而捅出什麽樣的簍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