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南疆疑雲(3)
兩人互相摟著不知哭了多久,屋外那場蓄謀已久的大雨終於傾盆而下,將屋外的人都趕進了廚房內。細密的雨水衝淡了院落內外那股令人心悸的異味,也將屋外的世界與室內隔絕開來,仿佛屏障一般阻斷了除雨聲外的一切聲響進入……慕容栩盤腿坐在玉羊和合玥對麵,見兩人還在抽噎,不由皺了皺眉,從包裹中掏出琵琶緊了緊弦,隨手撥出一段音節後,便自然地流出了一首低回哀戚的樂曲。
琵琶奏出的音節舒緩而沉鬱,宛若豪雨之中一隻離群的孤雁,在滿江水幕中淒惶蕭索地引頸哀鳴……然而即便是這樣的曲韻,也好過屋外冷寂的雨聲。玉羊轉過頭來,抹了抹臉上的淚痕,對慕容栩道:“挺好聽的,這首曲子叫什麽名字?”
“是我之前在西域時偶然聽別人演奏的,當時沒有問到名字,隻是記下了樂譜……今日觸景生情,信手彈奏而已。”慕容栩抬起頭來,衝著玉羊跟合玥溫柔微笑,“你們若是喜歡,也可替我想個名字,填些詞句,或可新湊出一支曲子來,也未可知。”
景合玥不通詞曲,聞言並沒有太大興趣,隻是吸了吸鼻子,便又把頭埋回到鬥篷那細軟的毛領裏去。玉羊忽閃著眼睛,凝望著慕容栩手中勾畫精美的五弦琵琶,卻是遲疑著開了口:
“好聽,讓我想起了以前讀過的一首詩詞。”
“什麽詩?”慕容栩眼中閃過一道流光,看著玉羊笑道,“不妨吟來聽聽。”
“……野有犬,林有鳥;犬餓得食聲咿鳴,鳥驅不去尾畢逋……”玉羊聆聽著屋外細密的雨聲,低垂著眼回憶著腦海中曾經背誦過的詩句,脫口而出“……田舍無煙人跡疏,我欲言之涕淚俱……”
“……村南村北衢路隅,妻喚不省哭者夫,父氣欲絕孤兒扶……”
“……夜半夫死兒亦殂,屍橫路隅一縷無……鳥啄眼,犬銜須,身上那有全肌膚……”
“……生必有死數莫逾,饑凍而死非幸歟……君不見荒祠之中荊棘裏,臠割不知誰氏子……蒼天蒼天叫不聞,應羨道旁饑凍死。”
花鬱玫等人原本正閉著眼坐在一旁假寐養神,聽到玉羊緩緩吐出的詩句,卻是不禁坐直了身子;慕容栩臉上那和煦的笑容也漸漸淡去,化作滿麵凝重的霜色……待玉羊終於背誦完了整首詩歌,忽然察覺到屋子裏的氣氛有些異樣。她抬頭看去,卻見滿屋子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呃……”玉羊張了張口,有些後悔剛才因為觸景生情而一時興起,以至於忘了如今自己的處境,連忙撓頭改口道,“這是我小時候,父親教我背的一首詩,說是家鄉以前的一個小吏寫的,說的也是災年饑荒時的場景,剛才臨時想起,所以就背了出來……裏麵是不是……有什麽不妥當的話?”
“並沒有。”花鬱玫搖了搖頭,卻並沒有收回目光,“這首詩的詩題是什麽?那個小吏……叫什麽名字?”
“我不記得了。”關鍵時刻,玉羊又祭出了萬能的“失憶大·法”,將棘手問題統統搪塞了回去,“我連我爹娘的名字都記不住,又怎麽會記得那個小吏的名字……”
“是啊,爹娘的名字記不得,卻記得小時候背誦過的詩句。”話音未落,慕容栩卻是勾起嘴角,伸手慢掃過琴弦道,“玉羊妹妹,你的記憶力……還真是讓人捉摸不透啊。”
聽出了慕容栩話語中的揶揄之意,玉羊連忙將臉半埋進鬥篷裏,裝出苦惱的模樣不再做聲——那的確是一首來自她出生世界的古詩詞,作者是南宋詩人劉宰,詩名《野犬行》,寫的正是南宋荒年間餓殍遍野、饑民相食、禽獸銜屍的慘狀。之前在大道和主屋內看到的一幕幕淒涼景象,喚醒了她幼時的長期記憶,才令她隨口誦出了這首在彼世也並不著名的古詩……然而卻未曾想詩中描寫的真切場景,以及詩人透露出的悲憫情懷,卻引起了慕容栩與花鬱玫等人的強烈好奇心。
在素來喜奢好強的昆吾國內,詩詞本就不是國人擅長的領域,這兩年京城內因天子好風雅,倒是漸長了幾分文人酸氣,但出了京都離了宮廷,山川鄉野之中便極少有文筆工麗的墨客騷人出現,更何況是這類即不受梨園喜愛,又不入朝堂法眼的災荒主題……花鬱玫在心中反複默念著玉羊背誦的句子,腦海間又不禁閃過臨行前陸白猿對她的囑托,心下不由得對玉羊又重視了幾分;而慕容栩卻是沒有接著話頭繼續追問,隻是斂容扶起琵琶,調整了幾個音節,便將剛才玉羊吟誦過的詩句一字不落地彈唱了出來:
“野有犬,林有鳥。”
“犬餓得食聲咿鳴,鳥驅不去尾畢逋。”
“田舍無煙人跡疏,我欲言之涕淚俱。”
“村南村北衢路隅,妻喚不省哭者夫,父氣欲絕孤兒扶。”
“夜半夫死兒亦殂,屍橫路隅一縷無。”
“鳥啄眼,犬銜須,身上那有全肌膚。”
“叫呼伍伯煩裏閭,淺上元不蓋頭顱。”
“過者且勿歎,聞者且莫籲。”
“生必有死數莫逾,饑凍而死非幸歟。”
“君不見荒祠之中荊棘裏,臠割不知誰氏子。”
“蒼天蒼天叫不聞,應羨道旁饑凍死……”
在慕容栩嫻熟的指法與婉轉的唱腔糅合下,原本孤寂淒清的曲調與慘烈悲慟的詩句,竟然真的結合成了一首完美匹配的歌謠。一曲唱罷,餘韻繞梁。慕容栩在眾人的注視著放下琵琶,對玉羊微微頷首道,“真是好詞,隻可惜……還缺個名字。”
“山河寥落,淒風苦雨,生靈塗炭,國運飄搖……”花鬱玫望了眼門外依舊淅瀝不停的冷雨,沉聲道,“便叫做《苦雨行》,如何?”
“花大家既賜了名,那自然是好的。”慕容栩信手反複撩撥著《苦雨行》的幾個尾音,轉頭對玉羊和景合玥道,“時辰不早,你們該睡了。明兒也要起早,我們還有不少的路途要趕呢。”
玉羊與景合玥聞言,乖乖地閉上雙眼,頭枕著頭蜷作一團,不一會兒便發出了細密平穩的呼吸聲……見玉羊與合玥已經睡熟,慕容栩跟花鬱玫對視一眼,兩人放下手中的樂器行李,拿起武器帶著地龍會的眾門人,便起身跨出門外,矗立院中。
屋外仍舊是一片淒風冷雨,漫天垂重的烏雲將月色遮蓋得嚴嚴實實,四下裏又沒有一豆燈火,屋外便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然而慕容栩等人卻能夠從風聲傳遞來的信息中,感覺到無數雙腳正踐踏著汙泥濁水,步步逼近。
來人正是先前他們甩掉的那些設伏的流民,誰都未曾想到,在這樣大雨滂沱的天氣裏,他們竟然生生循著車轍追蹤了十幾裏地,尋到了這座小院附近,將他們圍了個水泄不通。
在一牆之隔的院落以外,無數雙餓得泛黃變赤的昏眼,都幽幽地泛起了綠光,緊盯著不遠處那院內廚房裏如星子般微弱的燈光;無數雙手拎著各式各樣的農具、木棍、石塊;無數張嘴裂出一道道黑色的口子,向著風吹來的方向大口喘息,貪婪地吮吸著天降的雨水,發出野狗般含混不清的嗥叫聲。
“殺……殺了他們……吃……吃肉!”人群中不知是誰喊出了一句,緊接著,無數農具與木棍便在荒野上擊出了片片水窪,無數同樣混沌不清的嗓音如豺狼引伴一般迭聲相合,此起彼伏:
“吃肉!吃肉!吃肉!吃肉……”
聆聽著院外越來越近的非人之聲,花鬱玫握緊了手中的雙劍,對慕容栩道:“如何處置?”
“他們已經不是人了,送他們早入輪回,脫離苦海吧!”慕容栩如玉的麵龐上冷雨縱橫,雙手一展鐵扇,第一個便衝出院落,直撲向荒野間的重重黑影;花鬱玫也不甘落後,率領著地龍會眾門人列陣出迎……刹那間院外集結的豺聲狼嚎便化作四散的慘呼,無數比鬼更單薄的影子在刀光劍影中支離破碎,撲倒在遍地狼藉的水窪裏,被雨水帶走身上最後殘存的一絲生息與血色……
而在一牆之隔的廚房內,玉羊和景合玥正互相捂著耳朵,緊咬嘴唇強忍著不發出絲毫聲響……她們知道自己正在被人妥帖保護,也知道自己此刻麵對著如是慘狀,竟是這般孱弱無力。她們此刻能做的,便隻有假裝熟睡,不讓在外奮戰的前輩們分心,也不要再一次直麵那比噩夢更猙獰的人間惡道……她們就這樣互相擁抱著度過了這個雨聲滂沱的夜晚,就這樣互相依偎著熬過了初入江湖後的第一個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