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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南疆疑雲(2)

  時年暮秋,昆吾國南山道荊州鄉間。


  兩輛馬車疾馳在鄉野間田埂小道上,道路兩側則是寸草不生的淤泥爛土。除了規劃工整的田埂還能看出這裏曾經是一片沃野良田之外,周遭並沒有任何活物來喚起行人對於鄉間野趣的田園之情。死去的動植物皆倒伏在泛著油亮光澤的泥潭裏,散發出令人掩鼻的異臭。偶爾泥潭中卻是會忽然冒出些許氣泡,旋即爛泥中忽有白影一現,但轉眼便消失不見了。


  玉羊、景合玥及慕容栩一行,正喬裝端坐在其中一輛馬車車廂中,透過車簾打量著昆吾國南境的這片土地——這是她們踏入這片國境後,第一次看到南方的國土,也是第一次領略到如此荒蕪的景象。


  一路上,車廂裏幾乎都沒有人說話,就連最怕無聊寂寞的景合玥大小姐也難得地噤了聲。眼見著一車內的人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作為帶路人的花鬱玫無奈歎了口氣,解釋道:“這是都是被‘詛鬼’所害,從而不得不拋荒的田地。上次經過時,此地尚有人煙,如今卻是一縷炊煙都看不到了……此地遭災已經算遲的了,更接近天虞城的鄉間,以及竟陵、江陵並安陸一帶,那些荒得早的田野已經都被楚王與明家重新整治過,租與佃戶,有人打理,故而還看不到如此淒迷破敗的景象。”


  “昭昭日月,朗朗乾坤,竟是沒有人能管得了嗎?”慕容栩說著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地方官呢?保甲裏正呢?即便村夫田婦對此束手無策,這些人就不能想辦法上達天聽嗎?”


  “慕容公子有所不知,楚王及明家吞並良田的步驟,除了宣揚‘詛鬼’是祖上惡業招來的報應外,便是以重金酬賄各個村莊的保甲裏正、村官族老,當田裏開始出現‘詛鬼’以後,這些人就會以發放‘恤災銀’的模式,鼓勵田地荒蕪的農民另投他處……這些銀子自然也都是楚王與明家出的,可事實上一旦一個村裏的人走了近一半後,剩下的村民就根本領不上‘恤災銀’……人走一半,剩下的人心也就潰散了,攪不起風浪,結餘的銀兩也便由裏正保甲瓜分殆盡——他們另外還受了楚王與明家族眷給的安置銀,自是可以到別處去置業夠田,另謀生計。而楚王與明家賤價收了荒田,用不了一年便可解去詛鬼之毒,重又將良田租給無地的佃農打理,是穩賺不賠的買賣……隻可憐了那些舍不得拋家棄地的農戶,什麽都沒有了,隻能成為流民……”


  “當家的,前麵有狀況!”花鬱玫的話還沒說完,車夫忽然從前麵傳來一聲喊。花鬱玫聞言,掀開車簾探頭出去,隻見距離車前大約還有二三百步距離的道路中間,不知為何正躺著一個枯瘦的人影——聽見有車身臨近,那人影顫顫巍巍地直起身來,舉起雙手叫嚷著什麽,隨即不斷朝著馬車叩拜起來。


  “快!快加速!”花鬱玫一見路上的狀況,聲音都緊張地變了調。見車夫還在猶豫,花鬱玫急著拍打著車窗朝前大喊,“別管他!絕對不能停車!停下就是著了道了!趕緊抽鞭子,直接撞過去!”


  聽見花鬱玫如此發喊,玉羊、合玥及慕容栩也好奇地伸出頭去,查看道路前麵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此刻馬車距離那個人影已經隻剩下一百多步了,玉羊已經能看清對方淩亂的白發以及柴棍般細弱的胳膊,當下不禁驚叫起來:“為什麽不停下?前麵是個人!”


  “別看!”慕容栩心中了然,將玉羊和景合玥拉回車廂,咬牙告誡道,“腦袋別伸出去,但一會兒經過那片時,可以注意一下道旁兩側!”


  花鬱玫等人所乘的馬車陡然加速,花鬱玫又探頭朝著跟隨在後的馬車打了聲呼哨,後車的車夫隨即會意,鞭梢一響便追趕上來。兩乘馬車以著極快的速度向前飛奔,眼瞅著距離那個蒼老削瘦的人影越來越近……然而就在前車距離他還有大約三十步時,那人影忽然張嘴罵了一句,將身一歪滾下道路,消失在路邊兩側的枯樹叢中。


  馬車間不容息地一路加速,衝過了人影剛才躺倒的路段……在經過那片枯樹從時,慕容栩稍稍挑起車簾,示意玉羊和景合玥凝神查看——隻見凋蔽稀疏的枯樹荒草中,竟然站著幾十個同樣衣不蔽體、形容枯槁的人影,他們手中拿著鋤頭棍棒,仿佛寂夜裏餓綠了眼的群狼一般,雙眸定定地注視著馬車經過。


  “這些人,應該就是之前舍不得離開,從而最後一批拋下家園的農夫……”慕容栩放下車簾,歎一口氣,徐徐道,“不過現在,他們已經變成吃人不吐骨頭的流寇盜匪了。”


  “什麽意思?”玉羊與合玥還聽不明白,花鬱玫見狀,也長籲一口氣,接口道:“慕容公子說的沒錯,這是此地常見的劫車勾當——先指派一人躺在路中,做乞求狀,然而車馬一旦停下,埋伏在道旁的人就用一擁而上!輕則牽馬卸貨,搶剝幹淨;重則……”


  花鬱玫話到嘴邊,可掃了一眼滿臉震驚的玉羊和景合玥,還是將後半句話給咽了回去。待馬車又衝出了十裏多路以後,花鬱玫琢磨著剛才的那些劫匪應該不會再追逐上來,便呼哨招呼車夫放慢速度,挑簾打量了眼天色道:“這天看著……似是將有大雨,天色也不早了,若過了這片村野,前麵就隻有山地。不如就近找個地方,先避一宿再走吧。”


  “也好。”慕容栩點頭表示同意。馬車放緩車速拐入主道旁的岔路,最終在一所看起來還算完整的農舍前停了下來。這是一間僅有兩座土磚茅頂的屋子,屋後茅草掩映的似是一座雞舍——裏麵自然是除了沙礫碎石,什麽都沒有的。同樣由土磚砌成的圍牆已經塌了半邊,徒留院中一片荒草離離。屋門和院門盡皆敞開,似是早已無人居住……不知是甚緣故,一進入院內玉羊便感覺到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股奇怪的氣味,然而在毒沼彌漫的田野間跑了一天,鼻子早就被怪味熏得失了準,當下也判斷不出這到底是什麽味道來。


  眾人在院子門前下了車,慕容栩與花鬱玫囑咐車夫將車趕入院內,把馬牽入雞舍中臨時安頓。待安排停當,兩人又一前一後走進土屋門中,查看了一番屋內情況——右進裏那間矮些的似是廚房,然而灶上的鍋早就不見蹤影,屋子裏也翻不到任何能使用的物件……而位於院子中間的那間主屋,慕容栩和花鬱玫隻進去看了一眼,忽然就臉色劇變,匆匆退了出來,對門外的眾人道:“這間不能住人,今兒晚上便歇在廚房裏吧。”


  “這是怎麽了?裏麵屋頂塌了不成?”景合玥一向好奇心重,當下不顧慕容栩的阻攔,大步跨進主屋門內,探頭打量起裏麵的狀況來——尖叫聲頓時便從屋內傳出,慕容栩與玉羊連忙衝進屋內,慕容栩伸手一把扶住連連倒退的景合玥,迭聲道:“讓你別進來,你卻非要闖這一遭……可是嚇著了?還不趕緊出去!”


  這邊慕容栩兀自推著嚇得失了神的景合玥出門,玉羊跟在後麵,卻是鬼使神差地轉過頭,朝屋內看了一眼——就是這一眼,讓她腳下仿佛瞬間生出根來,杵在門前不能動彈,喉嚨也似乎被一雙看不見的手緊緊扼住,再也發不出絲毫聲音。


  主屋裏也如同廚房一樣,家徒四壁,隻剩下了一張竹床。它還沒有被拖走劈成柴火的原因,大約是因為上麵還躺著三具人形——她們已經很難再被稱做人了,仰麵“睡”在竹床中間的,從發髻與衣物來看應該是個老婦,肉身已經盡皆化作白骨;她手邊躺著個約莫五六歲的女孩子,也早就沒了生息,隻是比祖母朽爛得稍微慢一些,臉蛋和手臂上還剩下幾許枯黃如臘的殘皮,一根紅色的細頭繩還垂在亂發間隨風搖擺;老婦胸前抱著一個看著尚不足歲的嬰兒,臉孔向下,已經與老婦的衣物連為一體,看不出什麽模樣……


  “啊……啊啊……”玉羊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喉嚨深處有東西正在劇烈地翻湧,撞擊著她的五髒六腑,也幾乎要震碎她的心神!慕容栩終於發現了身後的異樣,返身一把將玉羊也拽了出來……被屋外的冷風一激,玉羊終於忍耐不住,跑到牆根處翻江倒海地嘔吐起來。


  “妹子,沒事吧?”待玉羊吐完了一地的酸水,花鬱玫這才走上前來,遞上一塊絹帕送於玉羊。玉羊勉強擦幹嘴邊的汙跡與眼淚鼻涕,看一眼同樣泣不成聲的景合玥,轉頭向沉默的花鬱玫與慕容栩道:“她們……為什麽……”


  “災荒年間,老弱婦孺便是累贅,帶著她們走不遠,也走不快,這種都是常事。”花鬱玫的語氣雖然平靜,但眼眶中卻也泛出淡淡霧氣。她眨眨眼定了定心神,拍撫著玉羊的後背道,“人死不能複生,別多想了,快進廚房去歇會兒吧,別著了涼。”


  玉羊渾渾噩噩地跟著慕容栩和景合玥進了廚房,靠著灶台滑跌在地上,眼眶中依然止不住地落淚……慕容栩見狀長歎一息,解下自己的翻毛鬥篷,將玉羊和景合玥包裹起來,塞進廚房牆角,柔聲勸慰道:“難過就什麽都別想,什麽都別說,把眼睛閉上,睡它一宿。到了明天,一切便會過去了。”


  玉羊聽話地點了點頭,將腦袋靠在景合玥的肩窩裏,默默閉上了眼睛——可是剛才主屋內那駭然的一幕卻依然死死地盤亙在腦海中,老婦那雙空無一物的眼眶,似乎正透過兩座屋子的土牆,緊盯著她不放……玉羊無法忍受這樣的煎熬,重又睜開眼睛,看著廚房外慕容栩和花鬱玫指揮著眾“地龍會”門人來來去去,將車上的物資轉移到屋內……喧嘩的人聲似乎衝淡了一點心頭的恐懼,但是那種大到無邊無垠的陌生、悲哀與淒涼感,卻依舊緊緊地包裹著她,揮之不去。


  “沒想到,沒想到……”耳邊傳來景合玥囁嚅的聲音,溫熱的淚水順著頰邊,流淌到了玉羊臉上。玉羊伸手,默默拭去了她臉上的淚水,景合玥順勢將她一把抱住,把頭埋進玉羊懷裏,低聲嘶吼道,“以前……家裏人總是拘著我,不讓我出城,我總嫌他們礙事……卻原來……外麵的江湖,竟是這般光景!”


  玉羊撫著合玥的背脊,不知該如何作答。她不是對彼世的曆史毫無所知,甚至小時候背誦的“三吏三別”還熟記於心;她不是未曾在這個世界裏見過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甚至麵對曾經的種種驚險遭遇,她已經表現出遠超年紀的勇敢與鎮定……


  可是剛才,主屋裏的三具屍身,還是打破了她對穿越到這個世界的一切旖旎幻想:這裏不是天堂,即便有成群的帥哥卻並不是憑一己之力可以搭救攻略的;這裏也不是夢境,夢境中不會有如此殘酷到無奈的真相……這裏就是人間,另一個人間,這裏的人也在辛苦而艱難地活著,活得如草芥、走狗、螻蟻、蟲孑……稍有不慎,便會被洶湧的苦難與災厄吞沒,變成曆史長河中一顆連名字都沒有的沙礫,沉入浮土,無聲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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