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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且試天下(46)

  同日酉時,大理寺獄中。


  從氣窗透出的些許斜陽可以判斷,被押入大牢已經快接近一天時間了。從天子的座上賓客到如今的階下囚,卻原來隻需一頓飯的工夫……想到這一點的景玗,不自覺地微微勾起嘴角——自打出師後執掌景家以來,他已經漸漸習慣喜怒不形於常色:他笑的時候,往往預示著不滿、忿怒或者無奈;而遭遇這些負麵感情時所本應呈現的表情,他已經忘記了。


  因著他是剛剛獲封的“四聖”之一,大理寺給他安排的還是環境待遇稍微整潔寬敞一些的單人大牢。也正因為他是“四聖”之一,所以關押他的刑具,也是不同尋常:鎖住手腕及雙腳的鐐銬都是平日裏用來拴烈馬的,一指粗細的鐵鏈將整個人呈跪姿牢牢固定在青磚牆麵上,脖子上的大枷更是重達五十斤……雖然相比少年時在西域所受的體能訓練,這樣的刑具還算不了什麽,但對於此時的景玗來說,身陷囹圄本身才是一種更大的折磨,而非肉體的酸麻疼痛。


  回憶著昨夜裏在“禦前講手”賜宴上遭遇的一切,景玗不斷在腦海中反複推演著與楚王幼子姒昣交手的那一幕——倘若那時,自己不用手擋,而是用身體去硬接下姒昣的那一擊,結果會不會有所不同?然而朱皇青君在側,一擊不中,楚王父子也依然不會就此放過他;或者當時倘若宋略書沒有站出來檢舉楚王不法,自己能不能想出更好的脫困之策……


  思來想去,最後竟發現皆是死局,如今的處境,反倒是其中相對比較好的一種結果了。景玗又低低地苦笑一聲,下意識地思量起慕容栩、休留、羅先與合玥合琪姐弟的安危下落:從大理寺至今沒有搜捕到人的情況來看,他們應該已經是得到消息並藏匿起來了,這讓景玗感到稍許寬心。


  可是昨夜之事,又是誰向他們透露了風聲?他們現在在哪裏?有沒有逃出京城?有沒有辦法回景家傳遞消息?以著慕容栩的機敏與手段,自保甚至脫身應該都不成問題;可是休留、羅先和那對初涉江湖的姐弟呢?還有那個來路不明的小廚娘……他們能否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劇變中逃出生天,從而為自己與景家,再謀求一線洗冤之機?

  思維漸漸開始變得紛亂了,景玗強行按下內心中的憂慮與疑竇,開始調整呼吸,吐納運氣,以調整體內真元運轉,來抵禦接下來的新一輪審訊——牢房的另一頭傳來了腳步聲,從聲音和氣息來判斷,這次來的,還不止一個人……


  腳步聲很快穿過了狹長的監室走廊,停在了自己麵前。景玗緩緩睜開眼,卻看見來客中為首的一個穿著迥異於大理寺獄卒常服的黑色鬥篷,帽簷低低地蓋住了臉,身後則跟隨著一名獄卒,一個官員打扮的中年人,以及一個腰配大刀、侍衛模樣的壯健漢子。那名獄卒上前一步,掏出鑰匙打開了牢門,隨後便跟著中年官員一起退了出去。黑衣男子帶著侍衛走進牢房,站在房間中央俯視著景玗,不約而同的沉默之中,蔓延著無聲無息的膠著與交鋒。


  “王爺,小公子的傷可大好了?”在僵持了數息之後,景玗先發出了笑聲,慨然招呼道,“事情才剛過去一日,王爺便急著要來見我,看來王爺對於景某,還真是相當上心啊。”


  “沒錯,白帝景玗,你真是讓本王不省心的一隻妖孽!”楚王也低低笑了一聲,順勢揭開了頭上的鬥篷,“托你和那宋老頭的福,本王這就要前往紫寰殿麵聖,隨後便要在宮中長住了……可惜我苦心籌謀多年,如今眼看著大局將成,未曾想卻敗在你們兩個手裏!你這妖孽,卻是比本王想的還要命硬!”


  “嗬嗬,王爺過獎。”景玗以著幸災樂禍的口吻接腔道,“景某天生白子,本非所願,不過螻蟻尚且惜命,想來命硬一些,也不是什麽壞事……然而在宮中長住,卻是一般皇親不敢奢望的顯貴之事,王爺榮寵若此,景某是否該道一聲恭賀?”


  “你……”楚王被景玗的話語噎得幾乎氣結——眾所周知淳和帝下旨,令楚王暫時定居宮中,禁止出城並與轄地書信往來,是礙於皇親禮製身份的一種變相圈禁。景玗卻故意借此事道賀,敵對之意已經溢於言表。楚王出身皇家,早已習慣來自他人的曲意逢迎,低聲下氣,如今被景玗反唇相譏,倒是一時想不出該怎麽拿話反駁了。


  “好,好一個白帝!”楚王惱羞成怒,當下抬腿對著景玗肋下便是狠狠一腳。景玗並不吭聲,楚王愈發震怒,伸手拽起景玗的白發,直視他的雙眼道,“你為何要處處與本王作對?想當初你剛剛執掌景家,獲封四聖之際,本王也不是未曾招攏於你——明家如今的富貴安逸,本王也一樣可以給予景家!本王甚至可以不計較你的妖胎身份,曾派人說媒願將小女許配給你……可是你卻幾次三番拂逆本王好意,如今甚至與那宋略書搭起台來,要置本王於死地!本王想不通!本王到底是哪裏入不了你的眼,使得你可以將本王與之共享天下的美意拒之門外;姒昶那癡愚天子又有何德行,值得你如此為他盡忠報效?”


  “王爺慎言!”牢房之外,傳來一句壓低了聲音的提醒。楚王聞言,略收拾了一下心神,猛然一推後放開了景玗的頭發,恨聲道:“與本王不死不休,你到底有何好處?還是你身為白子妖胎,卻做著名留青史的清流大夢?啊?”


  “承蒙王爺抬舉,景某自知出身微賤,不敢妄想虛名。”景玗仍舊保持著低頭跪伏的姿勢,但話語間卻透露出從未有過的執拗尖銳,“隻是景某有一事不明——王爺剛才所說的‘共享天下’,享得是誰的天下呢?”


  “當然是……”楚王剛要脫口而出,臨出口前忽然想起剛才牢房外的提醒,堪堪壓低聲音改口道,“自然是天下的富貴我等共享!這天下是我姒家的天下,你若佐我,也不算是叛國謀逆。”


  “昨夜在‘禦前講手’席上,宋略書曾問過我一番話。”景玗沒有直接回答,隻是仿佛自言自語一般,娓娓道出了昨夜未及說出口的心聲,“那宋略書說,我身上沒有父親的那種心氣——我不如父親,這點我不否認。但是王爺所說的‘共享天下’,便是如同荊州那般,荒田流民,荼毒鄉野,斷萬戶生計而肥一家之私……那麽景某有生之年裏,能把王爺的手擋在西境之外,便是景某……最後的一點心氣!”


  “……你、你這不識好歹的妖孽!”楚王大怒,抬起腳對著景玗的頭顱便是劈頭蓋臉的一頓亂跺,直踢得自己搖搖欲墜,被侍衛一把扶住,這才堪堪收腿站穩,指著景玗道,“好……好!既然你一心與本王作對,本王便讓你如願以償——來呀,把準備好的‘薄禮’給景大人奉上!”


  還未等景玗有所反應,那名侍衛已經從腰間拔出一物,伸手在景玗肋下快速一劃——景玗隻感到自己肋下的皮肉頓時為之一緊,一股再熟悉不過的痛感霎時從肋部傳遍全身,令自己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哼,來而不往非禮也,這算是答謝昨夜你對小兒的照拂。”楚王轉身拉起鬥篷,從侍衛手中接過一個小白瓷瓶,交給了牢房外待命的官員道,“這東西就交給你了,務必要給本王審出個‘誣告皇親,刁訟作亂’的結果!聽懂了嗎?”


  “下官遵命!”那名中年官員畢恭畢敬地接過瓷瓶,小心地納於袖中藏好,轉頭朝景玗投來一個憐憫的眼神,隨後囑咐獄卒鎖好牢門,便一路護送著楚王出去了……待確定牢房外的人都已經走遠之後,景玗忽然抬起頭來,通紅的雙眼中露出一抹戾色,帶著滿頭滿麵的塵土與泥屑放聲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萬幸,萬幸!咳咳……”肋下的刺疼感隨著笑聲震顫一路向外蔓延,不用看也知道,那些不祥的紫花一定正在皮下盛放……然而景玗卻似乎不為所動,隻是瞪著眼望向楚王離開的方向,咬牙道,“我知道……我知道了!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哈哈哈哈,王爺慢走!您放心,景某絕不會死!景某一定會留著這條命,看著你們這些禍國殃民的蠹蟲自取滅亡!景某一定會睜著眼,看著這一切陰謀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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