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且試天下(7)
她所做的,的確也就是尋常食物——不過是由她改進做法的酒釀芋圓糖水罷了。
玉羊在前兩日中頻繁地上街遊逛,除了購買食材以外,最重要的目的是了解這個世界目前所處時代的飲食習慣。從休留口中,她得知在這昆吾國裏,“糖”還是需要從外邦進貢的稀罕物事,在街上雖然有見過酒店外叫賣甜食點心,但基本都是用蜂蜜、羊奶、果脯製成的蒸糕等幹製點心,而廣粵傳統的糖水式甜品,尚未在這一時代出現。
確定了時代所處的口味背景之後,玉羊心裏便有了些底子。酒釀糯米圓子並不難做,但從老太太那衣食無缺卻目赤消瘦、疲乏易困的模樣,玉羊判斷她應是有糖尿病或者“三高”之類的常見老年病。對於這樣的食客來說,糯米圓子雖然同樣口味綿軟,但吃多了卻會加劇積食口渴等症狀,於病體不利。於是玉羊臨時決定,用益胃消腫的芋頭代替糯米,作為糖水圓子的主料。
確定了主料以後,配料也是花了些心思——畢竟景府裏的糖動不得,如何獲取甜味便成了最大的問題之一;除此以外,在長留城中玉羊也沒能找到馬鈴薯、玉米、木薯等常用來製作生粉的原材料,不得已隻能自磨綠豆,來製作芋圓必須的綠豆生粉。
確定了主料輔料,接下來就是如何搭配製作口感豐富而不互相衝突的甜味:先是將少量糯米加入酒母發酵作酒釀備用;隨後將芋頭清洗去皮蒸熟後壓成芋泥,加入手磨的綠豆生粉上勁,兌入甘棠梨汁代替清水,以保證揉出的芋圓本身自帶一股水果般的甘香甜味;再將甘草山楂煮水濾渣代替糖水,下鍋加芋圓煮熟,出鍋前依次放入酒釀、槐花蜜、蛋清、枸杞跟紅豆增加色味口感,最後噴上桂花酒壓下蛋清的腥氣,一碗口感豐富、甜而不膩的應氏酒釀芋圓糖水便大功告成了。
“你是說,這碗點心不隻是口味獨特,對老身的身體也有好處?”聽完玉羊簡單介紹了食材中益胃消食、通氣和血的食療功效後,老太太的眼睛亮了亮,“你這丫頭,倒是有心了,話說這碗點心……可有甚名字典故?”
“名字的話……倒有兩個。”玉羊眼珠一轉,靈光乍現道,“一個是我取的,叫做‘珠玉滿園’,一個是我爹取的,叫做‘知足常樂’。”
“這‘珠玉滿園’倒是好解,也吉利,不錯。”老太太點點頭,摩挲著雙手卻又發問,“隻是不知這‘知足常樂’由何而來?”
“‘知足常樂’是因為這碗點心中所用到的幾味基本材料雖然都有甜味,但倘若食用過多,卻會轉甜為異味。”玉羊斟酌著用詞,侃侃而談道,“芋圓雖甜,但吃多了就會由甜轉淡;蜂蜜雖甜,但吃多了就會由甜轉澀;桂花酒雖甜,但喝多了也會由甜轉辛……我爹說,這碗點心便如同人生一樣,恰到好處時,便是人間至味,但倘若不知飽足,一味饕餮,那再甜的好東西,也會變成其他苦澀生厭的味道了……這便是‘知足常樂’的由來。”
“丫頭,你那爹爹叫什麽?”老太太握起龍頭杖坐直身子,語帶肅然,“能說出這種話的,絕不是普通廚子……你那爹爹,到底是何人物?”
“呃……我不記得了……”玉羊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興奮過度,有些說漏了嘴。剛才那段話本是父親過去勸誡她少吃甜食時隨口說過的,這會兒被玉羊生生安插在自己改良的芋圓糖水上,卻不竟讓老太太對其中深意產生了強烈的好奇。景玗聞言皺了皺眉,連忙湊近老太太耳邊,低語道:
“奶奶,孫兒在英山救下這姑娘之時,便發覺她腦後有傷,很多事情都記不得了。前幾日孫兒又派人去山裏巡查過幾回,在英山上遊的石脆山裏,又發現了幾具行人遺體……這姑娘的身世孫兒會繼續追查,但那山裏的流匪,孫兒也想趕在‘天下會’前一並拔除了。”
“既如此,就交由你去辦吧。”老太太聞言點了點頭,不再追究,“那丫頭,你是叫玉羊對吧?”
“回老太太,是的。”玉羊行禮回複,不知是因為剛才的長篇對答太過緊張,還是昨晚通宵趕製景府上下眾人所需的大量圓子之故,玉羊忽然感到眼前有些暈眩,腳下也有些不由自主地虛浮起來。
“不錯,從明天開始,你可以進廚房了。”老太太說完便柱起龍頭拐,拉著蔻兒等一眾丫環的胳膊站起身來,顫巍巍朝外走去,“今後缺什麽要什麽,跟送菜的小廝說一聲便是,別總是老往外跑……我累了,扶我回房去吧。”
“謝老太太恩賜!”玉羊高興地朗聲答道。一場鴻門宴至此宣告完結,老太太撂下這話,便是有既往不咎之意,玉羊從明天開始,便是景府內得以承認的廚娘之一了。
然而許是高興過了頭,在穿越後山中徒步三日、外加在景府的兩天三夜也都沒有得到充分休息的疲勞衝擊下,玉羊忽然感到眼前一黑,在眾目睽睽下腳步一晃便一頭栽倒在地,徹底昏迷了過去……
半個時辰之後,景玗院內。
“到底啥情況?”景玗在書房內背著手詢問剛從玉羊房內回來的休留,一臉陰鬱之色,“這丫頭打來之日起便是一驚一乍的,才剛熬過一劫,這會卻又病倒了,連帶著咱們都不得安生……郎中請來沒有,怎麽說的?”
“郎中來看過了,說沒大礙,隻是疲乏久了,需要休息,說是讓好睡幾天就沒事了。”休留見景玗臉色不佳,連忙陪著小心道,“隻是有一事,徒兒有些不明……剛才郎中檢查的時候,徒兒讓他也仔細看了下玉羊姑娘的頭,似乎那裏……並沒有受傷的樣子啊。”
“我說她腦後有傷是為了應付老太太,醫毒同理,我自己也算半個醫家,她頭上有沒有傷,能瞞得過我?”景玗眉梢一挑,冷哼道,“倘若不是想套出這丫頭的真正來路,我用得著下那麽大的賭注,讓她在老太太麵前走這一出嗎?”
“原來如此……可是師父,若是她醒來以後,還是一口咬定什麽都記不得了呢?”休留依然有些不放心玉羊的目的所在。
“先看著辦吧,我們那次竹山巡獵是臨時起意的,不太可能會有人提前預知,在山裏安排下如此縝密的巧遇……許是她真有難言之隱,等她醒了再慢慢問吧。”景玗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對休留吩咐道,“若她不願主動提及,那我們目前可查的事項,也有三個方向:一是去打探其他山道城池內,有沒有豪族世家的私廚出逃;二是打聽最近朝廷降罪的欽犯家族中,有沒有廚人身份的女子失蹤;再來就是搞清楚那夥流寇的行蹤和落腳點,從他們嘴裏撬情報,是最方便的。”
“這些倒是不難,不過師父,你確定她是廚子了嗎?”還未等景玗回答,休留忽然一拍巴掌插話道,“啊……我忘了件事情,玉羊姑娘在晚膳前在小灶房裏給師父留了一樣東西。師父少待,我這就去拿上來。”
沒多會兒休留便捧著個食盒跑回書房,景玗凝眉打開,裏麵卻是兩碗和晚膳時一模一樣的“珠玉滿園”。
“玉羊姑娘說了,以師父的口味,一碗圓子怕是不夠解饞。這次做的數量有限,倘若在堂內奉上,未免有偏頗之嫌。所以她就在小灶房裏預先留了兩份,讓我到了夜間再給您送來。”休留看著景玗盯著食盒無甚表情的麵色,不知道玉羊這馬屁是不是拍到了馬腿上,“呃……師父,我是看著她從煮圓子的大鍋裏一並撈起的,應該……不會有問題……”
“我知道沒問題,人是惦記著讓我別虧待了你。”景玗從食盒裏抽出一張紙,遞給休留道,“你自己看吧。”
斜插在兩碗圓子間的一張小小紙箋上,歪歪扭扭地綴著幾個醜兮兮的毛筆字:正麵寫的是“謝謝”,背麵則是“不要獨吞”。
“這幾日你幫她劈柴挑水,謝你一份倒也是應該的。”景玗從食盒中拿出一碗圓子,推到休留麵前,“還沒吃過吧,嚐嚐。”
“多謝師父……嗯,好吃!”休留畢竟年少,接過圓子後剛嚐了一口,便忍不住眉飛色舞起來,“怎麽會這麽甜?”
“我也想知道,等她醒來,的確是有好些話要找她問問清楚。”景玗用勺子攪拌著碗裏清香撲鼻的圓子,眼前不自覺地閃過玉羊在後堂之上兩次直麵老太太的模樣……那樣自若的神態與說辭,真的是個年輕廚娘所能為之的麽?
奇怪的丫頭……回味著唇齒間那股不同凡響的甘甜餘味,景玗陷入了沉思之中。
整整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玉羊才在和暖的陽光下悠悠醒轉,補足了覺的身體已經沒什麽大礙,伸著懶腰打著嗬欠兀自穿上衣服,玉羊正打算到廚房看看還能不能找到些吃食。結果剛走出屋子就撞見了在院子裏散步的休留,對方抬眼瞧見她出來,立刻換上副別有深意的笑容:
“總算醒了?還以為你打算直接睡到晚飯以後呢……身體感覺怎麽樣了?”
“好多了……本來就沒什麽大事。”玉羊撓了撓還沒來得及梳理整齊的頭發,不好意思地問道,“今天有什麽活麽?”
“沒什麽要你幹的,老太太知道你暈倒了,特意留話說讓你休養一天,做飯的事,明天再說不遲。”休留看著玉羊的模樣忍不住又咧嘴笑開了,那亂蓬蓬的腦袋和惺忪的睡眼,很像某些個毛茸茸軟趴趴的小動物,讓人很有伸手摸一摸她腦袋的衝動。
“哦,這樣啊。”玉羊聞言鬆了口氣,“也好,那我就先去看看廚房裏有些什麽材料,好準備明天的點心菜式。”
玉羊邊說邊解下發繩,準備梳理下頭發就去廚房,正綁發間,忽然就聽見小院外傳來一聲女子的嬌吒:“玉羊在哪裏?”
“這聲音……壞了!”休留剛聽見聲音便作勢要把玉羊往房內推,“快回去,是玥小姐!”
“誒?什麽小姐?怎麽回事?”玉羊一頭霧水剛走了沒兩步,卻見小院內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一道人影——來人是個年輕女子,年紀約莫十六七歲,身材卻顯得格外纖細高挑。穿一身杏粉色窄袖高腰襦裙,外罩一件薄如蟬翼的茶色對襟金絲邊褙子,一頭長發用玳瑁梳篦高高挽起,麵若桃花眼似秋水,活脫脫就是從仕女畫中走出的人物一般。
“原來在這兒啊,叫我好找。”沒等玉羊回過神來,那女子蓮步輕移,“蹭蹭蹭”地便到了麵前。玉羊還沒鬧明白對方是什麽來意,女子已經撥開休留,猛地一把摁住了她的肩膀,細細打量道,“長得不賴嘛,昨天晚上坐的遠沒看清楚……嗯,要不要來我院裏,當我的貼身丫環啊?”
“玥小姐,您能別鬧了麽,這是玗少爺的灶房丫頭!”一旁的休留急了,正要上前幫玉羊脫困,未曾想身旁忽然又冒出個人影來,一招指劍便是直取休留麵門,休留受驚,往後連退兩步,手已經摸到了無牙的刀鞘上,待看清來人後卻又堪堪收了回來,“琪少爺……”
“怎麽著,景家上下就隻有你那白帝算主子?我姐姐想問他要個丫環都不行?”橫插一杠的少年身穿茶色窄袖交領長衫,額際上一條繡銀皎龍玉抹額,麵貌與適才闖進來的女子有幾分相似。玉羊和休留正不知該如何作答,卻聽一個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及時解圍:
“怎麽不行,從小到大,我讓給她的東西還少嗎?”
眾人回頭,隻見景玗不知何時出現在院門口,正背著手一臉和氣地看著闖進院內的女子及少年。見景玗出現,正胡鬧的二人似是收斂了一些,少年退了半步,略一拱手算是招呼,女子卻仍然摁著玉羊不放,半似撒嬌半似嗔怪道:
“玗哥哥自個才藏私呢,收了個手藝這麽好的丫頭,也不告訴我們一聲,非得讓老太太發話才領上台麵。我不管,我還就看上她了,府裏的廚子翻來覆去就會那兩個菜色,我早就想要個伶俐廚子給開開小灶了。”
“你要也不打緊,隻是這丫頭是我為‘天下會’一路預備下的,縱是要給你,也得等上倆月。”難得被人闖上門搶東西,景玗居然也不生氣,依舊樂嗬嗬地應付著女子的非分要求,“也罷,正好今日老太太放了她一天假,你若是感興趣,便借你半日。不過酉時前記得還回來,她有傷初愈,還受不得折騰,你縱是要鬧,也等過了這倆月,到時候大事既定,你就是天天變著花樣開小灶,我也管不著。”
“那就這麽說定了!”女子聞言,推著玉羊便要往外走,“走走走,今兒個就先陪小姐我去逛逛街!看看有沒有什麽稀罕食材,讓我試試你還能做出些啥新鮮玩意兒來!”
“誒?誒誒誒?”玉羊愣了,正扭著頭不知所措地向景玗看去,卻見他瞬間冷了眼神,轉身任由她被女子連推帶拽地拉出門去。待女子、少年和玉羊出了院門,景玗才轉過身來,語氣不善地對休留道:
“這倆兔崽子,還真是見不得我院裏有任何好東西,老太太最近作妖得緊,大約也是在替他倆鋪墊……雖說四叔平日裏還算待我不錯,但到了這份上,也顧不得他的麵子了。”
“師父是說……”休留有些擔心剛剛從昏睡中醒來的玉羊,語帶憂慮,“這兩天老太太緊盯著我們不放,是因為……玥小姐和琪少爺之故?”
“不然還能是為了誰?叔伯輩的本事也就那樣了,如今同輩子弟中,也隻有他倆的武藝能撐得住景家門麵。以前是我一家獨大,老太太縱是有心收回權柄,怕也是無人能服眾,如今他倆大了,自然是要扶正斥異,漸漸將風頭引到他倆身上。”景玗背著手冷笑一聲,表情竟似有些獰厲起來,“不過也是太看輕我了些……有些東西我可以讓,有些東西卻不能。既然他們已經動了先機,我未必不能後手製人……好叫他們知道,誰才是景家未來……唯一的主子!”
“師父……”被景玗的情緒影響,休留的神色也變得肅穆起來,“昨天收到慕容師伯的來信,說是他和羅先師叔已經出發,往長留城趕來。按照驛站傳報的時間來算,這兩日裏,他們應該就快到了。”
“很好,待他們到了便放出風聲,好讓府裏人盡快知曉。”景玗聞言,表情有所和緩,但嘴角那抹陰寒的笑意卻依舊未散,“到時候我們隻需搭起台來,等著他們自己上門碰釘子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