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且試天下(6)
“還敢放聲喧嘩,想挨更多鞭子麽?”休留的表情有些急切,甚至在眾丫環麵前向玉羊使了眼色。玉羊卻不領情,仍舊撥開擋在麵前的休留,走到老太太麵前施了一禮道:
“蒙老太太與少爺大恩收留,玉羊才得以有個寄身之所,隻是有一事玉羊尚且不明,求老太太指點——景家位列‘四聖’之一,自是武林楷模,江湖上有句話叫‘受人滴水之恩,應當湧泉相報’,不知老太太認為這話當是不當?”
“受人之恩,舍命相報自是當然。”老太太皺著眉端詳了玉羊好一會兒,似是沒想到這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丫頭居然敢在自己麵前大聲說話,“隻是不知你那放蕩儀行,卻是哪裏與恩義相關?”
身為根正苗紅有覺悟、五講四美懂禮貌的現代少女,在聽到老太太嘴裏吐出“放蕩”二字時,玉羊的拳頭是握緊了的。但她知道當下不同世界的厲害關係,也明白剛才景玗急著讓休留帶她出去是為了趕在老太太發落前救下她,正是感受到了來自他人的這份心思,讓玉羊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麽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拖出去認錯挨打,任人宰割。
“回老太太的話,玉羊這幾日時常出門上街,並沒有貪圖玩樂之意,正是為了報恩。”玉羊拿眼瞟了下身邊那個叫做蔻兒的丫環,接著道,“記得初入府上,蔻兒姐姐曾指教過玉羊,說咱景府的規矩便是‘有本事的出本事,有力氣的出力氣,懶人閑人留不得’……蔻兒姐姐,是也不是?”
“這話……自然為了妹妹好……”那規矩原本隻是蔻兒隨口胡謅的,卻沒曾想玉羊居然記得,還敢在這堂上眾主子麵前宣揚出來。奴婢信口雌黃妄議家規,這要是真追究起來可不比玉羊的“行止無禮”來的事小。一向仗著老太太喜愛伶牙俐齒的蔻兒這會兒說話也不利索了,半遮半掩地向後退去道。
“回老太太,正是因了蔻兒姐姐的這句話,讓玉羊羞愧難當,無地自容。”玉羊也不再搭理她,隻是朝著老太太又施一禮,繼續道,“玉羊蒙難,無處可去,虧得老太太跟少爺垂憐,才有今日活命之幸……然而玉羊身無長物,又因傷四體疲弱,辜負了老太太的厚望。於是思來想去,玉羊要報恩便隻有一途……近日裏向哥哥姐姐們借了些小錢時常上街,正是為了早日將這份湧泉之心呈於老太太,以不負景家上下於玉羊的再生之恩!”
“哦,這倒是新鮮?”老太太聽著卻是來了興致,拿手一指玉羊,“你卻說說,你上街是買了些什麽物事?如何報恩?”
“回老太太,玉羊是廚師,要報恩自然也就隻有烹飪一途。”玉羊拱手行禮,不亢不卑道,“此一味珍肴得自家父真傳,人間至罕,世人莫得,隻是製作頗費時日……玉羊思索良久,他物不足以為報,隻能以這天下未識之珍味以饜恩人,若能得老太太及少爺一餐歡愉,那玉羊縱是一死,也可以瞑目了。”
“嗬嗬,這丫頭,年紀不大,誇口倒是不小!”老太太樂了,但是隨即龍頭拐一點地麵正色道,“你說你做的是人間至味,世人莫得?要是端上來的東西老身吃過,這報恩之事卻要如何作答?”
“回老太太,若是您老人家或是在座的任何一位吃過同樣的東西,那麽玉羊聽憑您發落。”玉羊毫不示弱地當即回答,“無論是逐出府門,還是要鞭要打,玉羊皆無怨無尤。”
“好,那便許個日期,何時得見你那珍味?”老太太窮追不舍。
“明日晚膳即可。”玉羊對答如流。
……
對於景家闔府上下的大多數人來說,今日的這一頓晚膳,絕對是一出難得的好戲;而對於休留等少部分人而言,這一頓飯卻是吃的心驚肉跳,畢竟景家自開府以來百年生息,敢這麽頂撞當家主人的丫環,還真是開天辟地頭一個。
“你發的什麽瘋!這下可怎麽收場?”回到自家小院裏,好脾氣如休留也有些惱怒,在院內堵著玉羊便是好一頓責備,“原本隻是私下裏責罰一場就是了,以著師父的意思本就不會傷及筋骨。可你一下把話說絕,明日萬一有失,你讓我們怎麽幫你?”
“沒差,我原本就是這麽打算的。”玉羊低著頭不看休留,可語氣卻沒有絲毫服軟,“本來就是攢著技能條等大招滿格,原先隻是想打老太太個單體暴擊,結果沒想到能把人全聚集起來變成範圍群傷……不過這樣也好,今後我還是不劈柴不挑水,但絕對不會再讓人平白說閑話了!”
“你……”休留語塞,臉漲通紅卻口舌僵硬,無從反駁——玉羊的話他有一半都還沒琢磨明白呢。
玉羊望著氣得跺腳的休留,回憶著剛才後堂之中,飯罷沒看她一眼就拂袖而去的景玗,忽然便放軟了聲音,對休留道:
“……我在這的兩天裏,是不是給你們丟人了?”
“你說呢?”休留沒好氣道。
玉羊沒再說話,隻是默默走進小灶房,繼續鼓搗自己的一方天地……嘴角忽然有些鹹澀,許久未曾落下的淚水不知何時沾濕了麵頰。玉羊咬著牙挽起袖子擦掉淚水——隻是那一瞬間,她覺得無比委屈,這委屈不同於以往被奪走一切時的痛苦不甘,也不同於被拋棄在陌生世界中的孤獨無助,她隻是覺得自己似乎在做一件非常不值得的事情,她隻是在為這份值得與不值之間的無所適從而感到委屈。
到了第二天晚上,還沒到傳膳時間,後堂裏早早地便坐滿了等開飯的景家老小。各房各院的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有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的,有冷眼旁觀坐等笑話的,也有心懷好奇期待莫名的,但無論是那種心態,一屋子人的目光都會時不時瞟向今晚關鍵人物之一,現任家主白帝景玗身上。
作為玉羊的主子,無論今晚玉羊能否實現她“人間至味”的承諾,景玗都已經與這場風波脫不開關係。景府內是個人都知道老太太昨晚上借題發揮,實際上是另有所指,至於要借這個題發揮出多大的場麵,那就要看玉羊今晚的表現以及老太太的心情了。
被無數雙眼睛或明或暗盯著的景玗倒是顯得十分泰然,未開席前仍舊是捧著個茶盞誰都不搭理。沒多會兒老太太也入了席,抬眼一掃周圍人物,笑著對景玗道:
“你那個誇下海口的丫環哪兒去了?老身還專等著她的‘人間至味’呢。”
“奶奶請自用膳,那丫頭說了,這‘人間至味’不同於尋常菜式,必須要等酒足飯飽後品嚐,才能得其真味。”景玗放下茶盞,同樣陪著笑對答,“所以我們也不必等她,先開飯吧。”
“嗬嗬,還真是繡房裏頭找東西,盡是花樣!”老太太擺了擺手拿起筷子,示意開席。那些等著看笑話的景家子弟此刻心裏更是幸災樂禍起來——那玉羊就算真有本事,能做出些許口味不同尋常的稀罕物兒來,可誰都知道飽漢麵前縱是熊掌魚翅也遜味三分,等到這屋裏頭的人都吃飽喝足後再上菜?簡直是自掘墳墓!到了那時縱是“人間至味”,想來老太太也沒多大胃口細細品嚐了。
大約過了兩柱香工夫,桌前的人都已經吃得七八分飽腹時,玉羊領著休留等一群丫環小廝,手提著幾十個食盒成群結隊地進了堂內。老太太抬眼看見,旋即放下了筷子招呼玉羊:“那丫頭,你這‘人間至味’可真是叫人好等……有什麽名堂,速速報來。”
“食物的名堂,自然應該由食物本身說話。”玉羊不答,隻是打開手上的食盒,從中端出一個無甚裝飾的小食碗,呈到老太太麵前,“請老太太品鑒。”
玉羊給老太太端上了食碗,那邊廂休留與眾丫環們也各自提著食盒穿梭於圓桌之間,給諸位主子上菜。景玗端起自己麵前那個不過一掌大小的白瓷碗,麵無表情地揭開碗蓋:裏麵是一碗還冒著熱氣、指尖大小的細白圓子,樣子有些像上元節常備的元宵,隻是比元宵小得多,湯水上漂浮著類似紅豆、枸杞以及蛋花樣的物事……雖然眼前的東西看起來都無甚稀奇,但這碗圓子的香氣……似乎有些與眾不同。
景玗狐疑地拿起勺子,撈了兩個圓子放進嘴中——入口刹那,一股從未嚐過的異樣甜味便瞬間在唇舌之間擴散開來:圓子的口感不似記憶中的糯米元宵,在口中化開之際不斷交替釋放出不同層次的甜味來,一忽兒像是蜂蜜,一忽兒又如甜酒,一忽兒似是水果,但又似乎不盡於此……這股香甜的滋味濃淡相宜,交錯盤繞,沁人心脾,隻是一口之間,居然將適才飯後嘴裏那一股腦的魚肉雞鴨餘味全蓋下去了!
景玗抬頭飛快掃一眼身旁的老太太和周圍景家人的表情——城府有深有淺,但隻要是吃了玉羊那圓子的人,臉上的情緒變化都十分明顯。老太太吃了口圓子後沒放下碗,緊著勺子便又是一口,雙目微眯……景玗有些震驚地轉過臉看向玉羊,這丫頭所言非虛,的確是人間至味。
整個後堂一時間安靜極了,耳邊窸窣作響的便隻有勺子與瓷碗輕觸與吞咽的聲音。玉羊滿臉自信地望著眾人一個個埋頭咀嚼,神色各異,她知道她已經賭贏了,在這個時代這個世界裏,這些人的確是都沒有嚐過這樣的“人間至味”。
“再來一碗。”景玗第一個將圓子全部吃完,把連湯水都不剩的空碗還給玉羊,老實不客氣道。玉羊接過碗,有些為難地撓了撓頭:“沒有了……我是按照人頭數著做的,時間有限,實在來不及做更多了。”
“那丫頭,你這圓子……到底是用什麽做的?”另一邊老太太也吃完了手中的一碗圓子,抬起滿是褶皺的雙眼,定定望著玉羊道,“老身活了大半輩子,的確是沒吃過甜味如此複雜的點心。你且說說,都是用什麽東西做的?”
“回老太太的話,原料其實都很常見,這圓子是用芋頭做的,除了這一主料以外,還有糯米、桂花酒、槐花蜜、枸杞、甘草、甘棠梨、山楂、綠豆、紅豆等等一些輔料,都是在這長留城附近的菜市場裏尋常能買到的物事。”玉羊行禮,從容回答道。
“居然都是這些尋常食材?”老太太拿起桌上那個空了的瓷碗又看一眼,“你說的這些老身可都吃過,卻為何到了你手裏,竟變成了如此口味奇特的點心?”
“我爹說過,拿熊掌鮑魚之類的稀罕材料做出少見的菜肴,並不稀奇。真正的‘人間至味’,必是將做飯之人的匠心融入到最尋常的食材中,才能讓吃飯的人體會到飲食的至味。”玉羊此刻回話的底氣更足了,從在座眾人與老太太的眼中,她已經看到了一些與昨日截然不同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