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讖言(三)
自森白的頭骨從霍天信丟在地上的麻袋裏骨碌碌滾出來,楚意的瞌睡就徹徹底底地醒了。
殿外天蒙蒙亮,雞鳴破曉,剛剛回來的胡亥和霍天信的身上都還帶著肅殺的血腥氣,儼然是經過了一夜搏命的惡鬥。楚意著人端上的熱茶滿盞入腹,胡亥才用劍鞘撥了撥麻袋裏的那堆白骨,連同裏麵破爛得差點看不出形製的衣袂袍角,一塊被他扯了出來。
霍天信盡量說得言簡意賅些,“到太一府沒一會兒,便有刺客突襲,他們人數眾多,我與少主寡不敵眾,不慎墜入府中暗道,在暗道中發現了此人。我們發現他時,已是一具枯骨,想是死了許久。隻是他身上穿的,確是陰陽家家主的服製。”
“他陰陽家和儒家一般,最重這些繁文縟節,尊卑秩序極嚴。既然是在他們自家暗道中發現,想來也是他們自家狂徒了。”公羊溪拈起一片破碎的衣角,輕蔑地勾了勾唇角,“擅自穿著家主禮服,罪犯大不敬,難怪會死。”
“不,若是罪犯大不敬,又怎會就這麽草草被處決於暗道,還留著屍骸等咱們找到?”楚意瞄了一眼公羊溪手中的衣料,又看向胡亥,“公子正是不解此處,才將這具枯骨帶回來的,對麽?”
“我沒有不解。”胡亥從袖中摸出一枚不大不小的銀印,放在手邊案上,“這東西,是從這骨頭上隨身袖袋裏拿到的。”
楚意撚過去把玩,向上一翻,眼神驟變,“這是官印?”
公羊溪亦怪道,“盧千行當初不就是領了奉常一職,他的官印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還是出現在一個穿著家主服製之人身上?”她頓了頓,抬眸遇上胡亥的眼神時越發心裏沒底,“莫非……”
“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盧千行本人。”楚意接著她的話往下說。
她話音未落,蹲在伯兮邊上的燕離就費解地撓了撓後腦勺,“小君你們這是何意,姓盧的那挨千刀的不是前不久被少主打死扔去亂葬崗了麽?”
“我們的意思,真正的盧千行,興許早就死了。”楚意摩挲著那枚尺寸精巧的銀印,皺著眉頭邊想邊說,“不過,那廝沒有官印在手,就算能披上人皮麵具冒充盧千行,無法行使官權,難道陛下或者他手底下的令官們就都不曾起疑?”
彌離羅猜道,“也許……他可以跟別人說自己的官印丟了?”
“遺失官印是大罪,他又不傻。”霍天信白了她一眼,用半枚甜蒸糕幽幽堵住了她的嘴。
“仿造官印說來也不是難事,一會兒送回鹹陽,再找個懂得鑒別真偽的能工巧匠看一看咱們手頭上這個,便可知道究竟誰是真的誰是假的了。”楚意話到此處,依舊愁眉不展,“可問題就在於,如果死於公子之手的那廝真是假冒,那麽他原來是甚麽人,他的假冒盧千行的目的究竟又為何?公子,不如咱們即刻就回鹹陽罷?”
“鹹陽還亂著,過幾日再回。”胡亥說罷,便起身自顧自往內閣寢殿裏走,眾人見狀便也各自散去安歇。
楚意陪著胡亥又睡了會兒,直到日曬三竿,才起身洗漱梳妝,命人傳膳。他們預計要在驪山待十天半個月,昨夜之驚心,也不過隻是個開始。不論是驪山湯這一頭,還是太一府那一頭,那些刺客不是被殺,就是眼看事敗而自行了斷,縱使胡亥和霍天信使勁渾身解數,也沒能留下半個活口,更別提彌離羅瘋玩起來,全然是記不得楚意的囑咐,也聽不到伯兮燕離的阻攔了。
次日午後,趁春光舒柔,胡亥陪著楚意在院中玩起了投壺,千羽閣一眾人也都陪在邊上,吃著燕離摘來的山果、公羊溪製的餅茶,嘴上稀裏糊塗地玩笑兩句,如此閑閑度日,倒是和他們這半年以來過的日常生活查不了多少。
彌離羅出身異族,並不懂投壺的規則和技巧,燕離教了她一會兒就沒了耐心,把她推給公羊溪教導,自己摸到胡亥跟前笑嘻嘻地提議,“少主,幹脆呀,咱們也別去管城裏麵那些破事兒了,都交給子高公子罷,等他忙完了再將他和雲嬋一並接來,咱們全都在這兒呆到三伏天後、暑氣散了再走可好?”
胡亥涼颼颼地斜了他一眼,故意不作聲,等著楚意將手裏的壺箭擲出去,轉頭笑罵道,“不說子高公子,就是雲嬋聽見小燕你這話,非得提起刀追著你砍。這裏誰都盼著子高公子那身子骨少操些心,偏生就你,隻顧自己快活。”
“小彌,你方才的話我都幫你和少主小君說了,小君罵你沒良心呢。”在這種被罵的時候,燕離總是要拖彌離羅下水的。
彌離羅莫名其妙地從公羊溪身後探出個腦袋,大聲道,“我跟你說甚麽了我,你別甚麽混賬事兒都往姑奶奶身上賴啊!”
楚意連忙來替燕離打圓場,“不曾,他剛才跟我們誇小彌聰明來著。”
誰知彌離羅現在是摸清楚意的性子了,竟是半個字也不信,“少來,他要是會說我的好話,霍天信都會下水捉魚了。”
無辜被帶進來的霍天信本還打算和伯兮約著去山中遊獵,聞言立馬回過頭來拎起她的耳朵,“就你話多是吧?”
楚意站在原地,笑得直不起腰,也忍不住打趣了霍天信一句,“原來我還不是這裏唯一的旱鴨子呀,霍大哥,承讓了。”
霍天信放棄地閉了閉眼,“不會就是不會,也沒甚麽大不了的。”說罷,便拽著伯兮忙不迭地跑了。
公羊溪笑夠了,倒像是忽然想到甚麽般,轉眸看向楚意,“不過說起來,在下倒是有個問題想問小君很久了。”楚意噙著笑坐下,點頭示意她接著說下去,“不論是在江東還是在秦宮裏那一次,將小君從水裏救上來都是少主,可為何那位昆弟公子卻從不解釋,還讓小君一再誤以為,救命恩人是他?”
這個問題問得好,連胡亥都饒有興趣地眯起眼睛看向楚意,等待楚意回答。楚意心中不住發涼,是啊,無論如何解釋,都是說不通的。他是出於甚麽呢?是風月事中特有的私心,還是有甚麽不得已的苦衷,亦或者是懷著甚麽別樣的目的?
不論是甚麽,楚意都不想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他那顆純淨無暇的心。於是她斂下眼眸,“這我如何知曉?”
公羊溪追問,“小君是最聰慧的,猜一猜呢?”
楚意噎住,半晌不見答話,隻低頭拆著腰上玉佩的穗子。氣氛潛移默化地改變,讓彌離羅和燕離也都看出了端倪,都小心翼翼地望向楚意這邊,等待她開口。
可她實在不知如何開口,卻聽胡亥涼涼啟唇,“你連猜也不肯猜,就這麽相信他?”
“公子總不好叫楚意去疑心他人對楚意的真心罷,那豈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楚意隻覺得他不信任的口吻刺耳得很,一時又豎起了滿身刺,直直回望著胡亥的眼睛,“我虧欠了人家許多,一次次傷他的心,如今公子竟又叫我如此懷疑他?若是錯殺錯疑,我豈不是與他欠了一身孽債,公子存心叫我良心過不去麽?”
胡亥壓抑著怒氣低喝,“你總是這般,婦人之仁。”
“這怎麽就是婦人之仁了?”楚意以為這說法無緣無故。
倒是一旁的彌離羅看不下去了,丟開壺箭著急地走向前,“虞姊你怎麽糊塗了呀,你想想看,下相那次是少主把你撈上來的罷?秦宮那回也是少主不顧趙荇隻撈了你上來的罷?還有之前種種,每到了危險關頭,豁出命護著你的還是少主呀,虞姊到底欠了那個昆弟甚麽呢?”
是啊,三番兩次從水裏撈她起來的是胡亥,為她摔斷了腿的是胡亥,為她渴飲毒鴆的,也是胡亥。而她自己從前不是也問過自己麽,為何當時次次自己身陷險境,他總是來得那樣遲呢?
那她到底還欠他甚麽呢?
見著楚意似有了覺悟,也不見胡亥和其他人阻攔,彌離羅伏在她膝上,一派率直,“而且他喜歡你,那是他自己的事,又不是虞姊你去故意招惹的他。他又有像少主這般可以為了虞姊你赴湯蹈火,命都不要麽?而且每次都弄得自己遍體鱗傷,還悶聲不吭得不讓虞姊你知道,就怕你心裏有負擔麽?”
“彌離羅。”胡亥被她說得有些不大好意思,忍不住咳了一聲。
燕離在旁起哄地跟著笑,“少主你別說,小彌這回還真是沒一句說錯的。果然女人還是多讀些書好。”
胡亥無可奈何地橫了他倆一眼,幸好公羊溪還有些眼色,擔心燕離和彌離羅兩個嘴上沒把門的一會兒越說越離譜,連忙找了個借口將兩個人都拽了下去。將人全都支開了,也好讓楚意有更多的個人空間冷靜下來想清楚。
可胡亥卻沒有要走的意思,他順手拿起漆盤裏煮好的鵪鶉蛋來,慢悠悠地剝殼取肉,饞得楚意眼睛都直了,噘起嘴瞪著他,“公子怎麽還不走?”
胡亥故意將白嫩嫩的鵪鶉蛋捏在指間,故意裝作不識趣地反問:“走哪兒去?”
楚意被他這副從來沒有過的壞心眼模樣氣笑了,坐過去在他肩上恨恨地捶了幾捶,搶了他剝好的鵪鶉蛋來吃,頓時間又沒甚麽火氣了。
“那等回去了,我親自去問昆弟公子。”她不是聽不進道理的倔猢猻,但不代表心中沒有自己的原則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