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相殘(三)
“是麽?”楚意麵色一沉,朝張盈幽幽迫近兩步,逼著她直視著自己的眼睛,緩緩厲然,“樂雎的腿怎麽斷的,關仲怎麽死的,你可比我清楚多了,別以為將責任推卸到我頭上,我便會被你牽著鼻子走而感到愧疚。你與其在這兒替人出頭,還不如回去仔仔細細地想明白,你一心為她好,襄助於她的人,是否值得?”
“你甚麽意思?”張盈慌亂地後退了兩步,她的神色已經出賣了她內心的動搖。
楚意神秘地在唇邊輕輕比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另一隻手若無其事地搭在自己的小腹前悠然拍了拍,也不管她是否能夠明白,便領著楚意和雲嬋先行轉身而去。
回去的路上,子簷墮雲霧中,並未能明白楚意方才和張盈所言為何,“姊姊,子簷也不是很懂,你和那位張七子所說何解?”
“這是她之前和姊姊一筆舊債,雖然清算過了,但看來她並沒有從中吸取教訓。”楚意徐徐說道,卻不願在他麵前多說,偏頭換了個話題,“明個兒去學宮聽博士們講學,頭一回去,子簷可準備好了?”
子簷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興衝衝的與她說起自己的心情與期盼,二人興致勃勃地閑聊了一路,很快便回到了東明殿。從殿門轉進,卻見一群宮女內監圍在光明台緊閉的大門前低聲議論,他們聽到楚意三人的腳步聲轉過身,原來是之前子簷還在華陽殿時,鄭夫人安排伺候他的人。
領頭的乳母林氏見了楚意,忙殷切媚言,“請小公孫,如夫人的安。如夫人快想想法子罷,咱們這些人是奉了鄭夫人的意思跟過來繼續照料小公孫的,可胡亥公子知道後卻怎麽也不肯放大家夥進去,鄭夫人的意思又不可違背,這叫咱們如何是好啊。”
“小公子回來了?”楚意跟著心上的悸動,抬了抬眼,一掃眼前烏壓壓一群人便覺得頭疼。
子簷從小幾乎是王簌一手帶大,並不習慣這樣一大班子人前呼後擁,更別提總在身邊黏膩著的乳母,從不帶出來,故而連楚意也是首回謀麵。再說胡亥自小慣了獨處,好清靜最厭人多,鄭夫人安排的這些人比尋常公子那兒的人手還多兩倍不止,仿佛是存心膈應一般。
楚意心裏泛起一陣厭惡,煩悶地揚了揚手,“罷了,子簷和小……我家公子都不喜人多,何況你們麽多人,光明台屋室有限,實在收容不下,便勞煩姑母帶著諸位回去代我與鄭夫人回話,就說是我的意思。”
“可這不合規矩……”林氏怯怯道。
楚意又道,“姑母若是擔心,雲嬋,你陪著他們一塊去,回完話就回來,我們等著你用晚膳。”
雲嬋淡淡應聲,無聲看向林氏,她本就不善表達情緒,麵上總是冷冷清清,在別人眼裏難免有些凶神惡煞。林氏被她的臉色嚇著,或許更畏懼門裏麵脾氣古怪的胡亥,隻得與眾人跟著雲嬋走了。
打發了這群人後,楚意與子簷推門一進去,冷不防就撞上胡亥抄手遠遠立在簷下,麵色陰沉地瞪著他們,“我沒答應過要照顧這個小鬼。”
“是我答應的。子簷的母親對我有大恩,我答應過她要好好照顧子簷。”楚意將子簷護在身後,硬著頭皮與他爭辯,“何況鄭夫人有謀害子簷母親之嫌,我怎能放任子簷居住在殺母仇人身邊,縱然是血親祖母,也絕無可能。”
胡亥蹙眉向她疾步走近,努力壓抑著火氣,低喝道,“誰管這些?他要是在光明台裏有個甚麽差池,你有幾條命賠?”
楚意梗著脖子,執拗地與他頂撞,“賠不起我也賠!君子一諾千金,楚意既受恩人臨危托孤,那便是搭上一條命,也要好好護著子簷。楚意也從未奢求公子願意與楚意一同照顧子簷,楚意自己一人足矣。”
“出了事,你看我救不救你!”胡亥已到忍耐的極限,一字一句幾乎都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楚意同樣一字一頓,“怎敢勞動公子貴手。”
說罷,她牽緊了子簷的手,就要往光明台外走,沒走幾步就被胡亥搶了先,“滾回去,要走我走。”
楚意眼瞅著他氣衝衝地就從門外閃身而去,氣得恨不能原地跳腳。子簷在側看著他們二人因自己起了爭執,卻一直插不上話,心上萬分愧疚,“姊姊對不起,是子簷給你和小叔父添麻煩了。”
“與子簷無關。”楚意努力平複好自己的情緒,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是姊姊起初思量不周,未曾和你小叔父好好商量再行事。小叔父一個人習慣了,要他一下子接受身邊多了這麽多人,他心有微詞,也是在所難免的。子簷安心留在姊姊身邊,他事勿管,一切都有姊姊呢。”
子簷心緒難平,卻不忍楚意擔憂思慮,乖巧地笑著答應下來。
此夜雲來霧去,星辰寥寥,轉眼又是新日抬頭,晨曦輕渺。早膳後楚意帶著子簷去華陽殿見過鄭夫人,聽她幾句不鹹不淡的囑咐便又與雲嬋一道送了他去學宮。她本打算將替秦王暗查阿房夫人身死因由的事能拖則拖,不想自子簷來到光明台,秦王便著人私下提醒著她,讓她不得不騰出空尋思起來。
雲嬋見她為難,遂道,“這件事很難麽?”
“是難。”楚意連茶水都沒心思喝,隻撐著臉苦惱道,“小君生前查過宮中記檔,那一段或許與阿房夫人有關的記檔全被抹去了,連那段時間在宮裏伺候的宮人也殺的殺逐的逐,別提找到任何有力的證人或證詞,就是案件始終我都無從得知。且陛下政務繁忙是其一,其二他又十分忌憚我的楚人身份,有些事想從他口中探聽,實在是癡人說夢呐。”
“我聽不懂。”她訥訥地搖了搖頭,“不過我相信,如果是你的話,一定可以。”
楚意心裏像是住進了太陽,到處都是暖烘烘的。她感激地拍了拍雲嬋的手,忽而像是想起甚麽似的,腦中靈光一閃,“對呀,還有一個人,也許隻有這一個人了。”可她轉念一想,又不由躊躇,猶猶豫豫,難以啟齒。
雲嬋問,“你想到了?”
楚意左右猶疑了好一會兒,才歎了口氣道,“阿……昆弟公子的生母,陶美人。她是鄭夫人的陪嫁媵妾,是陪著鄭夫人一塊出嫁的,在宮中的時日應與鄭夫人相差無幾。她性子溫和,又常年臥病,我曾經跟著昆弟公子去探望過她幾次,她一直待我很好。可是上回我傷了昆弟公子的心,而今卻成了小公子的身邊人,一會兒要是去追月台遇著他,兩兩相對,隻怕唯剩下尷尬了。”
雲嬋聞言,二話不說便不容拒絕地將她一把拽起來,她被拽了一個踉蹌,卻又敵不過她的手勁兒,忙慌慌道,“好了好了,我去就是了,好雲嬋你慢點兒走呀。你又不知道去追月台的路,慢點慢點兒。”
她們拉拉扯扯間已到了院中,楚意大略理了理儀容,眼瞅著天色陰霾,濃雲密布,算著時日,深春已過,而近初夏雨季,這樣的天色雖未鳴雷,但應是馬上要落雨了。
楚意禁不住問了句,“你少主呢,難不成還真的整夜都沒回來?”
難得見雲嬋臉上出現了麵無表情以外的神色,是幾分淡淡地煩悶,“有個人前個兒從外麵回來了,少主應當是去他府上了。”
可楚意再問下去,她卻不願說所提之人究竟是誰了。但楚意已答應了她會去追月台,又不好拂了她所願,於是囑咐她道,“去將竹簦帶上罷,還不知道這雨要甚麽時候下呢。”想了想,又莫名其妙地叫住她,“帶兩把備著吧,萬一用得著呢?”
雲嬋點頭依言進屋拿了兩把竹骨簦,便隨她一道往追月台的方向走。她們走得不緊不慢,不想雨在半道上時,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初夏的第一場雨裏,楚意躲進雲嬋撐起的竹骨簦下,繼續向著追月台而去。
雨卻越下越大,像是在用鞭子一下一下重重地鞭打著地麵,高濺起來的積水濕了楚意的鞋襪和裙擺。她的步伐一步比一步猶疑不定,最後幹脆一言不發就掉了頭,健步如飛,卻並不是朝著光明台。
“去哪?”
“西安門。”
她一麵抱緊了懷中的雨器頂著風雨而行,一麵回答雲嬋。
就在下一個轉角,楚意迎麵與胡亥不期而遇。
他撐一把深綠色油麵竹簦,藏青衣袍包裹著他頎長高挑的身形,宛若一株勁鬆。不知是打哪來,腳上的一雙鹿皮靴子濕了大半,本該空著的另一隻手中也悄然握著一把未用過的竹簦。他仿佛也未料到會在此處遇到楚意,清朗的麵龐劃過一絲驚詫。
楚意慌慌張張,又心跳不止,下意識地抱緊懷中的竹簦,連視線都刻意躲著他,“我,我想起你昨兒就那樣跑出去,一定不曾帶著雨具,看,看來是我多心了。”
胡亥道,“這都是子高府上的。”頓了頓,又莫名補了一句,“這是光明台的。”
“哦……”楚意隻覺得自己麵頰像是被火烤著,滾燙難安,心虛地使勁將頭埋著。
“回去了。”胡亥邊說,邊將手裏的竹簦交托給雲嬋,好騰出手來拉起她的手腕。
楚意被他這般笨拙而不算溫柔地牽著,隻覺得他掌心的溫熱正好,心神登時安寧。
一如他們從鄭夫人的壽宴上逃出來,他和她坐在太官署屋頂上的那天夜裏,正好府過她頭頂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