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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錙銖(三)

  轉眼離宮月餘,楚意從縣府領了月俸出來便去米鋪換成了幾串銅板。她拍了拍充實的荷包,盤算著除開欠成嫂的房錢和日常吃食,隻要幹完這個秋天,她就有足夠的錢去往雍城。


  楚意興衝衝回到渭陽樓打算先將房錢結了,進門時恰好是晚飯的時辰,樓上樓下人聲鼎沸,美酒佳肴,十裏飄香。跑堂的們個個忙得腳不沾地,卻唯獨沒見成嫂,楚意便先去尋了掌櫃。


  “掌櫃的,我……”她還未道明來意,那廝便不耐煩地抱著算盤劈裏啪啦一通亂敲,報出一個她根本想不到的天文數字。


  楚意想著成嫂與昆弟交情匪淺,便強忍了惱火,好聲道,“掌櫃的恐怕記錯了,從前那間上等屋舍我早早便結清賬款退了房,如今所住的那間,怎麽著也不可能是這個價碼吧?”


  這廝不耐煩地瞥了楚意一眼,“價碼是我們老板娘定的,我不過照實辦事。我忙得都快炸鍋了,你要是不服氣,自己去找老板娘說理去,別再我這兒礙手礙腳。”


  楚意還欲繼續爭辯,就瞅到成嫂掀了後院與前廳之間的門簾扭著腰肢走進來,“甚麽事兒啊,瞧把咱們昆弟公子的大貴客給急的。”


  話裏的諷刺與不屑像兩個耳光就要照著楚意的麵上招呼過來,她鎮定地視而不見,尚能一笑,“嫂嫂說哪裏話,我不過是怕掌櫃的忙中出錯,對錯了賬目,才多問了幾句。正好嫂嫂過來,那便請問嫂嫂,為何我的房錢會平白多出了三倍不止?”


  成嫂略微掃了一眼掌櫃的懷中的算盤,麵帶輕蔑,“陳掌櫃是鹹陽算盤打得最快最好的賬房了,渭陽樓就是再忙他也從未糊弄過一筆賬目。姑娘,當初我容你到今日才繳納房租已是不合行規,怎麽,現下還要抵賴不成?”


  她的聲音又尖又細,卻是秦地女子一貫又高又壯的身形,兩手凶悍地插在腰間,十足的潑婦相。楚意環顧四周,果見有不明真相的食客正好奇地拿眼睛往她們這邊瞟,全然一副看好戲的幸災樂禍之態。


  人性如此,楚意無從抱怨,卻也不是任人魚肉的軟枕頭,梗著脖子,揚聲質問,“昨個兒前廳還掛了價牌,今天怎麽就卸下了。嫂嫂朝令夕改,在座同我都不是瞎子,傻子,您這麽大的一家店,又聲名在外,若為坑騙我這樣的無名小卒而對簿公堂,鬧得人前人後都是笑話,到那時究竟是誰利誰損?”


  “看不出來,小嘴挺能說的呀。”成嫂嗬嗬冷笑兩聲,上前一步摁住楚意的手腕,低聲威脅,“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誰,從哪兒出來的,你要報官就盡管去,若我一時不慎將你的身份來曆說漏給了官家兒,看是你倒黴還是我倒黴。你今天要麽我說多少你就乖乖給多少,要麽就下地獄去吧!”


  這時楚意嫌惡地向下一瞟,正要瞧見她白皙的脖頸上有一抹曖昧的粉紅,當即了然於胸,更為不屑,“是不是叫我看到甚麽不該看到的,你才急急要將我趕出去?我走可以,你的那些破事兒我也可以三緘其口,隻是你如此勒索詐騙,就不怕我遇上昆弟公子時與他訴苦,參嫂嫂一本?”


  “放心,你不會再遇到他了。”成嫂渾濁的眼珠幽幽一轉。


  “嫂嫂這是何意?”楚意聞言,心緒如被山石壓砸,陡然沉下去。


  “何意,還真當自己是人家的貴客啦?要真重視,昆弟公子在城中的府邸早已建好,為何不將你安排進去反而是扔在我這裏,長日以來不聞不問?不過就是在敷衍打發你,還以為自己是傾國傾城的美人把人家迷得神魂顛倒麽,我呸!人家眼裏你就是塊沒臉沒皮的狗皮膏藥,死乞丐!”成嫂說話間大力甩開了楚意的手,朝她臉上狠狠啐了一口,“呸!無賴!來人,來人!把這無賴貨給我趕出去往死裏打,打到她給錢為止!”


  楚意長這麽大,還從未有人敢如此羞辱她!怒火攻心,隻恨不得要將眼前這刁橫無禮的蕩婦挫骨揚灰。可她終究形單影隻,麵對那些聽命走過來的護院,更是孤立無援。


  “該給多少我給多少,一個子兒也不會欠你的!”楚意強忍著惡心,抹了一把臉,解了荷包撥出自己欠下的房錢一並摜在地上,“嘴長在我身上,你要敢讓人阻我,休怪我甚麽都給你當場抖出來!”


  話撂在那,她便在一眾複雜的目光下大步流星地從渭陽樓走了出去。這一走瀟灑是瀟灑,隻是那成沁陽並非善茬兒,在鹹陽城的食肆客棧中向來一手遮天,待楚意尋到別家客棧時,她已前腳命人通知了人家不許做她的生意。


  從南到北,楚意走遍了整座鹹陽城,竟是沒有一處容身的客棧旅店,有幾回還是隻差交錢便有人前來與老板說了些甚麽,便將她拒之門外。


  天色已晚,城門關閉,眼看便是宵禁的時辰,她若再於街上滯留,必然要被官兵問罪。無奈之下,她隻得選擇躋身於一段荒巷之中。秋夜蕭瑟寒涼,楚意衣著單薄,隻得就地卷了百姓家中不要的破氈毯裹在身上保暖,蜷縮在油膩膩的汙濁巷底,枕壁草草入眠。


  落得這露宿街頭的境地,楚意也累得無力怨天尤人,傍晚在渭陽樓當眾受辱的場麵總是揮之不去,積壓在心裏那些怨憤一發不可收拾地流溢到了身體的每個角落。就像是被惡鬼附體,一個怨毒的念頭暗暗在她心底生了根。


  夜半,楚意縮在破氈毯中睡得迷迷糊糊,她跟著胡亥久了,也變得警覺淺眠,稍微有些響動便會醒來。這時耳畔響起悉悉索索的聲音,好像有人也走進了這段荒巷之中。楚意朦朧地睜眼,確見一男一女鬼鬼祟祟地前後走進來,因她處於背光角落,身上又有氈毯掩蓋,此二人並未發覺她的存在。


  她還未反應過來他們為何違反宵禁,隻見那男子從後一把抱住了女子,一並火熱地摔在了地上。楚意怔愣之間,又聽那女子嬌嗔地哼了一聲,“要死啊,輕點兒。”


  話音未落,楚意便看著兩個人裙褲一掀,急不可耐地抱作一團,像是兩匹餓狼互相亂啃,上下其手,顛鸞倒鳳,不知禮義廉恥為何物。連著兩天撞見這種見不得光的醜事,楚意又羞又無奈,隻得偏了頭,捂上耳朵,視若無睹。


  待二人發泄一通後,她以為便要就此離開,男子卻往地上一躺,喘著氣向女子伸了伸手,拇指食指搓了搓,那女子立刻會意,卻不願理會,即刻起身整理衣服,“我前幾天才給你的,又拿去賭光了罷?你成日裏就知道吃喝嫖賭,如何攢夠錢給我置辦新嫁妝?”


  “急甚麽,你家那口子才咽氣多久,你就想著改嫁啦,羞不羞啊。我賭還不是為了你,等我贏了足夠的錢,不就能娶你了麽?”男子邊說邊一把環住女子的細腰,毛手毛腳地亂摸起來。


  女子啐道,“我呸,我昨個兒還看見你跟渭陽樓的那個老蕩婦當街眉來眼去,她可比我有錢多了,要要錢你找她去啊。”


  男子換了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她呀,人老珠黃的鴇母爛貨,哪有你漂亮,哪有你招人疼呀,何況我要娶的是你又不是她。”


  女子卻不耐煩地推開他,“說了沒錢,你有手有腳的,自己不會去掙啊,老叫我一個女人偷著別的男人家裏的錢來養活你,像甚麽話!”


  誰知那男子立刻便翻了臉,咬牙切齒地一巴掌甩在女子臉上,將她摁倒在地,掐著她細長的脖頸凶狠道,“你這不識抬舉的賤人,小爺辛苦伺候你一場,你給點酬勞怎麽了,信不信小爺今天把你幹死在這兒,等天亮了讓人看看你那一副不知羞恥,水性楊花的賤樣兒,看誰給你收屍!”


  “借你一百個膽你也不敢!滾開!瞧你那孬樣兒,說了沒錢就是沒錢!你再這樣,老娘不跟你好了!”女子在他手中拚命掙紮。


  楚意眼睜睜看著他二人在地上扭來滾去,那男子直接掰開了女人的大腿,就要蠻橫地硬來,後者也不甘示弱地拔下頭上的骨簪刺進前者胸前,發了狠般地一連刺了四五下,每一下都不偏不倚,正中要害。趁著男子吃痛倒下,她也顧不上衣衫發髻,旋即一骨碌爬起來往巷子外踉踉蹌蹌地跑。


  “賤人,休想走!”男子一聲低吼,不知從哪一股力量驅使著他猛地撐地而起,一臂拽著女子蓬亂的發髻,用了十足十的力往巷牆上撞過去。


  登時隻聽一聲驚叫,那女子一個不穩,腦袋磕在堅固的牆壁上,當場腦漿迸裂。而男子亦是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躺在地上,再未有過動靜。楚意躲在陰暗的角落裏,死死捂緊了自己的口鼻,嚇得大氣都不敢喘。


  方才還濃情蜜意的兩個人,轉眼竟鬧了個血濺五步,同歸於盡?!

  夜色重又回歸平靜,像是一汪無波無瀾的寒潭,有烏鴉自頭頂飛過,發出聒噪而悲哀的啼叫。以往從戰場中亡命逃出時,楚意甚麽樣死法的屍體沒見過,可事發突然,半晌過去她仍是難以從方才的這一出好似噩夢般的鬧劇中回過神來。


  不防眼前又莫名晃過胡亥那張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冷峻麵孔,頃刻間就令她立刻將三魂六魄皆數收攏回來。她大起膽子從破氈毯裏走出來,試著用手探了探那男子的鼻息,果然已經斷了氣。她借著月色打量這廝,卻是越看越眼熟,仔細一想,仿佛是渭陽樓常來常往的那幾個酒客之一。


  他們臨死前的對話在楚意腦海裏反複翻湧,像是來自地獄的低語,陰冷之氣逐漸侵蝕了楚意渾身上下的每一根脈絡、骨骼還有血液。


  她又望了望牆上的那一抹血紅,鬼使神差地掏出帕子,將其一點一點擦拭幹淨。


  惡鬼種在她心底的那個怨毒的念頭在此時此刻,發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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