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劍謀(一)
能統禦後宮數載而立於不敗之地的,絕然不會是能被一把死物嚇破膽的。鄭夫人一心要楚意性命,趁胡亥暫出華陽殿,沒了威脅,便立刻回攻,利用胡亥在宮中無權無勢、無人相護的孤立局麵反製其於下風。
撕破臉皮擺在明麵上的宣戰,足以令前朝後宮,甚至百家江湖瞠目嘩然,屆時所有人都會知道因楚亡而下落不明的太阿劍終於現世。
侍衛雖懼胡亥而不前,卻也不敢抗命而退。風起雲湧間,八方死寂,隻剩呼吸在無聲對峙。這時楚意頂著眾人肅厲的視線,忽而朝門口一步一步踩過去。
連胡亥也對她突然的行動不解,隻等她謹慎緩慢地站定在門檻前,將深深釘在身死士卒胸口的太阿拔了出來。
重劍沉得將她帶了一個踉蹌,尚有餘溫的血隨她過於用力的動作高高濺起,汙了她的袍袖鞋履。
刹那間,隻聽鐵器鏗鏘而整齊的聲響震耳欲聾,十張銅弩齊齊對準過去,緊繃的弓弦隻待扣下扳機的那一刻。
她瞧著眼前那些緊張兮兮的兵卒,不覺冷笑,縱橫六國的大秦鐵騎,竟會因她這樣小女子的一舉一動而如驚弓之鳥般惶然。
而她不過輕描淡寫地轉身,將太阿劍重新交付胡亥的劍鞘之中,神態自若,“進屋罷。”
胡亥清厲的臉上閃過一絲意外,並無異議,由她攙扶著退回室內。他的腿尚未痊愈,行立太久,多少都會磨損傷口。待殿門一閉,他便如放了氣般癱坐下去。神情雖無礙,但額角細密的冷汗還是出賣了他。
“今日想必他們是要在我和太阿劍之間,帶回一個才能交差。”楚意鎮靜地將他的傷腿扶住,按摩著未折的大腿肌肉和筋骨,以求舒緩他整條腿的痛楚,“不如,我先隨他們去?”
胡亥聞言,冷冷揮開她的手,“想都別想。”
楚意梗著脖子與他竭力爭取,“可是這樣八麵被圍,咱們勢單力孤,這樣僵持下去,總不是個辦法。今日我死無所謂,斷不能讓太阿劍落於鄭夫人或是陛下之手啊。”
“難道你認為你比這把劍還要有價值?”胡亥如是問。
楚意還欲再勸,偏聽殿外有人高聲叫門,“公子,臣奉陛下之命,來迎您往宣室殿一見。”
說話的不是旁人,正是秦王安排教授胡亥書法和斷案之術的中車府令趙高。
胡亥冷哼一聲,“來得倒快。”
楚意憂心道,“陛下此時要見公子,無非是知道了太阿劍在公子手中,若公子佩劍過去,他順理成章便能據為己有,若公子不曾佩劍,想必陛下便要趁機搜宮取劍了。”
“慌甚麽?”胡亥不疾不徐地握緊手杖而起,在楚意眼前來到他的睡榻沿側。手扭動了枕下一個連日日為他收拾床榻的楚意都未發覺的機關,但見床頭打開一個剛好能容納一把劍的暗匣。
難怪楚意在光明台當差這麽久才初次見到太阿,原是胡亥一開始就藏在那裏。此番若不是為了鎮住鄭夫人而救楚意,想來他也絕不會願意讓太阿劍在他手中這個秘密於此時公之於眾。
想到這裏,楚意隻恨自己一介婢子之身,無力與在後宮隻手遮天的鄭夫人一搏才逼得他出此下策。但她從不會為自己所作的任何決定做出無謂的後悔,隻是不甘心地咬了咬嘴唇,低首恨聲,“我才沒慌。”
拉開光明台正殿的門,尚穿戴著朝服官冕的趙高緩步而入。未見過趙高時,楚意也道此人長袖善舞,諂媚阿諛。可自在光明台見過,她方知其能得秦王信重,絕非隻是會說兩句奉承主子的話。雖是秦國遠室宗親,然他身上的貴胄之氣,仿佛與生俱來,絲毫不遜於朝中的那些大家公子。
當他們的目光在灰暗的光線中對接,楚意若有若無地看到了一瞬間的電光火石。趙高和胡亥一般,有一雙深邃的眼睛,但胡亥眼中是深不見底的情緒心性,而他,卻是赤裸裸、明晃晃的城府和算計。
趙高笑得意味不明,“公子可知太阿劍為何?”
胡亥懶聲作答,“一把利器。”
“公子年幼,尚不知這樣的一把利器,輕則殺人性命,重則危及社稷啊。”趙高苦口婆心地歎了口氣,用哄小孩子的口吻道,“這可不是小孩子家的玩意兒,您還是趕快呈予陛下,待您成年之後再奉還不遲。”
“我哪裏知道這些囉嗦的事情?”胡亥眼角橫生不耐煩的稚氣,連楚意都差點被他這副戲態蒙騙,“趙府令不必多言,我見了陛下,自會說清。”
趙高深諳察言觀色之道,見他不肯對自己多言,也不再肯說多餘的話來討嫌,“步輦已在門口候著,還請公子盡快出發吧。”
宣室殿於興樂宮央,處東明殿之東。與之隔著百尺禦湖,若不乘船便還需繞走安門甬道,經過一座座陌生的亭台樓閣。胡亥自光明台出發,那些堵在門口的侍衛畏著秦王帝令,也都乖乖回退華陽殿。
玄木步輦一路緩緩,行走在甬道間時,楚意偶然聞得有人在用長琴撫弄一曲《少司命》以打發這漫漫無長的深宮寂寥。
“……孔蓋兮翠旍,登九天兮撫彗星。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少司命是楚地傳說中專司子嗣之有無的神女,那撫琴者許是在想少司命祈禱,想要膝下有子女承歡作伴。楚意木訥地跟在胡亥所乘的步輦旁,斜眼瞟見他正無意識地撫摸著腰間佩劍。在心底默默憐憫起了那位撫琴的女子,憐她在宮中寂寞而無子女,更憫她尚不知這帝王家血親之間說不盡的涼薄。
為一條蟒互相殘害,為一把劍互相猜忌。亦或者生老病死,皆不聞不問。
或許人性本就如此,隻是在這人跡罕至的宮闈之中,貴胄之間,暴露得較為徹底些。
深秋離冬日不遠了,一陣風吹過來,楚意隻覺得身上涼透了。
可她無暇傷春悲秋,轉眼間宣室殿已近在咫尺。